残梦

听说过残梦吗？去年5月，我去一家刚成立的公司做人事部主管，公司很小，在一间写字楼里，到目前也就十几名员工。

上任不久，老板让我招聘一名出纳，由于要求不高，很快就面试了一名二十五岁的女孩，隔日老板又复试了一遍，第四天就正式上岗了。

新出纳名叫张婷，言语不多，加上工作内容琐屑，只见她整日在座位上呆着，出了公司，也是溶进人群里很难发现的普通姑娘。作为人事主管，我试着发现她会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一无所获，唯有发间不时飘出一缕特殊的香味会令我凝神一会儿，除此再也找不到有兴趣的话题。有一次午饭间，我直接问她了：

“张婷，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嗯——没什么，我的个人生活很单调。”她先是抬头想了一会儿，又继续吃饭，弄得我挺沮丧。

但终归我是有心，发现了她的一点小秘密，她有个很有趣的爱好——喜欢记录梦境。

那天是月底，出纳的工作相对较忙，下班后张婷加班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家，出公司门时正好遇见我，于是打个招呼便下楼了，我也正要离开，忽然发现她身后飘落一张稿纸，我想喊住她，但一时心中好奇忍住了。我过去拾起那纸张，发现上半页满是文字，下半页是一幅图画，没等细看，我将纸张叠好放进衣兜踹回家了。

当晚吃过饭，跟怀着身孕的妻子看了会电视，聊了聊天，便躺床上睡下了，又想起纸张的事，便从口袋里摸出展开看。纸的顶头处写着“残梦小记”四个字，下面是写了自己的一段梦境，大致意思是昨晚梦见在一间堂皇的大厅与朋友聚会，几位朋友要介绍一位正直模样的男士与她认识，经过交谈，对对方颇有好感，正热聊间，男士被一美貌女子挽臂牵到厅外，留下自己不甚失落。

纸张的下半页是一幅工笔图，是张婷照着梦境画的，熙攘的大厅里她与男子相聊正欢，浑然不觉从旁走来的美貌女子。

我看着不禁哑然失笑，这个张婷很有趣，我相信一个再平凡的人总有自己与众不同的故事，她当然也不例外，说不准这张“残梦小记”便是走进她的故事的开端。我为自己这微小的判断有些得意，满怀信心能发掘出一位员工的潜能，这样美滋滋的想着，不知觉间进入了一个大厅内，竟和张婷所述的梦境一模一样，我被一众朋友撺掇着要去认识一位单身女孩，待朋友把我带到女子面前，一看正是张婷，她这时显然是第一次见到我，我虽觉好笑，但仍装着初次见面和她兴致勃勃攀谈起来。我发现她是个很善于倾听的女孩，话虽不多，然而都很中听，我很乐意跟她进一步交谈，这时我妹妹过来了，她挽着我的胳膊告诉我有事要说，我便跟着妹妹出了大厅，妹妹说她一位女同学在大厅的一角注意到我，听说我是单身就希望能互相认识，可我脑中直想着张婷的事情，便匆匆拒绝回到张婷身边，跟她说了说原委，张婷听后笑着举起手中的酒，和我对饮了一杯，我则趁势向她要了通讯方式，告诉她下次希望单独相约。

当我脑袋从床头滑到妻子旁边，才惊奇地发现刚做了一个延续张婷的梦，于是立刻找出笔在那张纸的背面写下“续梦小记”，并如她那样，先写下梦中经历，再在下方绘出梦境图案。

次日一早，我迫不及待闯进张婷的办公室，把纸张呈在她面前，对她说：“我昨晚竟然做了你的梦的下半部分，怎么会这么神奇？”

张婷却一直在忙手头工作，并没回答我，只是努努嘴指向桌上的发票和报表，示意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我悻悻然只好退了出来。熬到下班，我也一直等张婷，准备好好和她聊聊梦境的事情。谁料等到七点还不见她出来，我推开财务室的门，发现空无一人，来到张婷桌前，只见桌面摆着张纸，我拿起一看，又是一个“残梦小记”！上面记叙着半场梦境，依旧是上文下图，描述着昨日一梦的后续情节，梦中男子与她开始了第一次约会，有花前月下，有恋恋不舍，结尾处两人牵着手碰见了张婷的父亲，父亲正怒目斥责时梦便停止了。

我急忙赶回家中，匆匆吃过饭后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没睡意，妻子托着隆起的肚子关心地问我是否病了，我也没怎么搭理，只想着张婷的梦，心潮翻覆直到深夜才渐入恍惚。

果然，张父在朦胧中出现了，是一副愤怒的形状，面对我和张婷的亲昵，忍不住追打过来，吓得我拉起张婷就逃。

逃到我的居处，张婷不免啜泣连连，我自然是一番抚慰，谁料她认真起来，立誓只要我像此刻一般，永远对她这样爱护，便敢不顾父亲反对，和我共修百年，反倒是我心中茫然不知所措，只好言语上先承和了她，答应永不离弃，于是又是一番温存，两人便昏然睡去。

第二天我将“续梦小记”书画于纸张背面，有些难为情地递给繁忙中的张婷，她依旧对我无暇顾及，我将纸张放她桌上后，她顺手将其塞进抽屉继续工作。

就这样，很奇怪，张婷与我每天都做着相继连续的的梦，我试图和她交谈此事，却总是被各种情形拒绝。久之，我开始习惯这种心照不宣的纸张传情，一个个的“残梦小记”和“续梦小记”被书写和绘画出来。只是梦中的故事越来越逼真，我甚至能在梦中嗅到张婷发间奇特的香味。

我们梦中的故事是这样发展的：张婷为了与我在一起，不惜与自己的家庭闹得天翻地覆，我于心不忍，便亲自找到张父劝说，孰料张父性情暴戾，言辞激烈之际用櫈椅将我头打出血，我仓皇逃回，张婷见了心疼得泪流不止，我也一时怒从心生，埋怨与她情路坎坷，真是前世作孽，竟受这样非难。张婷见我怨恨，也含泪发狠，一定要找到父亲说理，不得到同意绝不回来，说罢出门而去。时隔几日，她果真没再回来，我生起疑窦，冒险前去张家探寻，竟然碰见张家在置办丧事。我大惊，上前询问，张母出而答复说：“张父久未见女，忽见张婷气冲冲回家质问父亲对我为何动粗，张父又怒，竟失手打死女儿，后来医官检验，查出一尸两命——张婷腹中已有我的骨肉，遂将张父拘捕。我听后瘫坐于地，久久未起。

事后，我镇日沉湎离殇，茶饭不思，妹妹见状不忍，又提及那日在大厅准备给我介绍但我回绝的女同学，希望我移情他处，从旧哀思中走出来。我漠然应允，与之相见。碰面时发现女同学竟然是我现在的妻子！

某日当我把梦做到这里就醒了，梦里情景逼真如我真实记忆。时值深夜亥时，我不顾妻子反对，披衣冲出门去要找张婷。刚到院外，张婷便从夜色中一团树丛里浮现，我讶异不知该怎样开口。张婷说，其实她已死一年有余，之前以相继做梦向我示现往日恋情，实则是施幻术将我的真实记忆变成一场梦境，这样我便可减轻哀伤。她自己则因不舍阳世情缘，一直在做孤魂，须等待我释怀往事，脱离悲伤之后才能安心离去。如今见我妻室和睦，生气焕发，终可无忧转世。现在再有半个时辰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适逢转生为人的机会，特此前来告别。话毕，又在树丛里隐去，留我一人在黑夜中惊讶，惭愧。

良久，我惶惶回屋，妻子却正早产，母亲在一旁辅佐。少顷，诞下一女婴，呱呱而啼甚是可爱，母女均无恙，唯女儿头上胎毛茂于常人，散出一缕奇异的香味，竟和张婷一样。

我附身吻妻，问道：女儿可否取名为婷？

莞尔答曰：可以。

异史氏曰：诗言“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阴阳相隔，情缘不了。世事虽如梦幻一场，然终有不可幻灭之事，情耶？爱耶？非死生者不可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