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就是尽情绽放的生活
文 | 帕乌斯托夫斯基
涅夫-维尔德工厂里的活儿并不多。我很早就能回到住处,有很多时间写作、看书。
我在市图书馆办了个借阅证。那里有几个书架上摆着的都是契诃夫的赠书。这些书都不外借,但有时会展示给读者看。
这些书的作者几乎被人遗忘:波塔片科、谢格洛夫、埃尔杰利、伊兹梅洛夫、巴兰采维奇、穆伊热利,书上还有作者的题词或者契诃夫的题赠——他的笔迹清秀,没有粗笔道,很像是医生开的处方。
生活过得很从容,我甚至制定了一些固定的日程。我在家里写作,阅读则去港口,在其中一艘拆除了军事装备的三桅战船上,通常是“扎波罗热人”号。
我和看守成了朋友,所以任何时候他都会让我上船。有时在天气暖和的夜晚,我甚至就留宿在“扎波罗热人”上。
我从船夫拉古诺夫那里租了条小舢板,划到战船跟前,把它系在垂直的铁舷梯上,顺着舷梯登上高高的甲板。
我随身带了一些吃的,而喝的茶我会和看守一起煮。
我觉得,但也许,确实如此,在晒太阳和轻微挨饿的过程中我变得健壮起来——那时我常常会有饿的感觉。
我不停地阅读,背会了从图书馆借来的所有诗人的诗歌。
诗歌的韵律美使我倾倒。只有在诗歌中,俄语丰富的旋律美才得到了彻底的展现。
在诗歌中每个词似乎都重新获得了生命,似乎是第一次被发现,第一次被说出来。我震撼于这些词汇的准确性、表现力和熠熠的光辉。
我可以没完没了地反复吟诵一些喜爱的诗节。每天这样的诗句都会不同。前面的诗节很快就被后面的所代替。
有时我想起的是莱蒙托夫的诗歌“静默的草原一片碧青,高加索用银色的花环将它拥抱”,有时是普希金的诗句“每一天都带走生命存在的一部分”,有时是丘特切夫笔下的春雷“轻佻的赫柏,一边饲喂着宙斯的雄鹰,一边微笑着对着大地,倾倒下酒杯中的万钧雷霆”,有时又是费特关于春天的描写“飞离冰的王国,飞离暴风雪的王国,你的五月飘然而至,清新又纯净”。
我被诗人们围绕着。我和他们交谈着。他们那些多姿多彩的思想,他们所塑造的饱满而珍贵的形象,这一切都充斥着我的头脑。所有这一切都似神来之笔,生自多么光明而热烈的心灵深处啊!
我感觉自己像是宝藏的拥有者。和我交谈的人是勒孔特·德·李勒和海涅,维尔哈伦和彭斯。而且他们和我谈论的都是他们能够说出的最美好的东西。难道这还不算幸福吗?无论是在我的青年时代还是现在,那些无法理解或者根本发现不了这些宝藏的人都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坚信,外国诗人的诗译成俄语比在原本的语言中更加优美动人。
那时埃雷迪亚的诗让我尤其记忆深刻。这些诗歌就像产自亚速海边,里面有它陡峭的海角、草原和古老的气息。埃雷迪亚的很多诗我都烂熟于心。
此时此刻我也忍不住要再吟诵一遍:
海角悬崖下古代的庙宇已崩溃,
死亡早已将大理石女神和青铜英雄
融入荒野上的红土之中,
他们的荣光在灌木丛中昏睡。
而几乎被忘怀的梅伊的诗句紧接着在耳边响起:“金发的福玻斯把自己的金盾抛入大海,大理石上漫溢出春天绯红的彩霞。”亚历山大·勃洛克宛如清晨的呼吸一般辽阔而明快的诗句也随之响起:
啊,春天辽远,没有边际——
同样辽远而无际的还有梦想!
我认识你,生活!欢迎你!
向你致敬,我在把盾牌敲响!
诗歌对我来说就是现实,如同面包和工厂的工作一样真实,如同太阳和空气一样必需。它们使我始终处于一种精神紧张的状态,置身于一个充满意外的多彩世界。它们裹挟着我,就像浪花飞溅的水流裹挟着一根从树干上掉落的树枝。我无法抗拒这种力量。
我透过一层透明的诗性观看着周围的一切。最初我觉得,周围的一切有时会因为与诗歌的接触而获得一种它不曾有过的内容,蒙上一层异样的神采。
但诗歌赋予世界的并非假象。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对于自己年轻时醉心于诗歌的态度我都不曾有过丝毫后悔。因为我知道,诗歌——就是尽情绽放的生活,就是完整呈现的世界奥秘,而这种深度是我们凡人怠惰的目光所无法企及的。
在塔甘罗格我第一次不是作为一个匆匆的过客而住在海边。海边给我留下的印象不再是走马观花的景致,而是慢慢沉淀、逐渐加深的内涵。因此我尤其喜爱那些充满了海滨生活特色的诗歌。我用周围发生的一切来不断验证着它们。
我常常在傍晚时分,下班之后,划着小船驶向远处的大海。夕阳西下。我把小船停在大海之中。一颗颗水珠从木桨上不断滴落。
落日的美景勾起了记忆中的诗句:“太阳的金轮离开蔚蓝的荒野,慢慢沉入波浪晶莹的怀抱……”
这些诗句的准确性令我惊讶。一切如诗中所述,太阳的金轮离开了广漠的天空,慢慢沉入轻盈的大海碧波之中。这些诗句中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刻意的雕饰,但却包含着一种辽阔的庄严。这份庄严是何时在诗中产生的?我无法找到那个瞬间,但随后这份庄严却又自由奔放、雄浑有力地流淌在诗中。
我喜欢码头上那些小小的轮船事务所,烟草的雾气使屋内变成灰蓝色,墙上总挂着几张时刻表。这些事务所里的职员大多是希腊人。我会不由自主地把诗歌的内容和他们联系在一起:“我常常投出审视的目光,也常常遭遇审视的对视,轮务所昏暗中奥德修斯们的目光,酒吧台球计分员中阿伽门农们的注视。”
我相信,在这些希腊人中一定能找到我的奥德修斯。事实也是如此。他叫格奥尔吉·希里格斯。他是一个轮船公司的代理人,身形枯瘦,长着一张褐色的脸庞和一双忧伤的黑眼睛。干瘦的手上戴了一串琥珀念珠。
不管什么天气希里格斯都会划着小舢板到停泊地的轮船那儿去。他被公认为熟悉亚速海的行家。根据天空的颜色,他就能说出明天刮什么风,鲱鱼群会不会游到顿河的河口岔流去。他能准确地判断出风向,误差不超过一度。任何一个罗盘都不会比他更精准。
希里格斯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她常到轮务所来找父亲,坐在窗台上,如饥似渴地看书。当有人叫她的时候,她不会立刻应声,而是先抬起头来,仿佛刚走出深沉的梦境一般。她那双蓝色的眼睛从来都不笑,长长的黑色发辫散发着薰衣草的味道。
她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海员的锡手镯。她从不跟任何人交谈。
有时我在港口也能看见她。她垂着双腿,坐在防波堤上。波浪撞击着岸堤,浪花溅在她黑色的裙子上。像所有希腊女子一样,她也喜欢黑色。有很多海员向她求亲,但她全都拒绝了。
希里格斯和他的女儿都曾让我久久着迷,我不知虚构过多少浪漫的故事,其中的主角就是希里格斯、他的女儿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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