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诗笺证稿》概述之《读<莺莺传>》(书名人名也是入口;袭典之处,不可考据)
《元白诗笺证稿》的笔记先告一段落啦。一是因为有个关于元稹的问题想搞清楚,杨老师的《欲采蘋花不自由》里谈“自污”的一章帮我增进了不少理解(读来令人唏嘘),下一步得整理一下这章。二是时间不够啦,下一本要应《士与中国文化》的邀,去赴另一场宴了嘻嘻。这个九月,谢谢陈先生犀利而温柔的招待。
一、引入
由于《莺莺传》中张生所赋、元稹所续之《会真诗》,所以《莺莺传》世称《会真记》。其“会真”一名词,也是当时的习用语(如元和十年施肩吾撰,李竦编《西山群仙会真记》五卷,道家典籍)。“会真”一名究竟是何义?
二、“真”字含义的渊源
陈寅恪认为,“真”字义同“仙”字,“会真”即“遇仙”之义。
依据:庄子在《天下篇》中称关尹(据说是尹喜)和老子是“博大真人”,后来因有《真诰》《真经》诸名。六朝人侈谈仙女杜兰香萼绿华之世缘。到了唐代,“仙”字多用于妖艳妇人、风流放诞之女道士、倡伎的代称。(《全唐诗·施肩吾·及第后夜访月仙子》及《赠仙子》)唐代进士与倡伎关系密切(孙棨《百里志》,韩偓《香奁集》)
明确了“仙”字在唐代的含义及“会真”二字的含义,于是①莺莺是什么地位的人物,②元稹为什么敢自叙主旨,③后人所持解释之妄谬,皆可因以一一搞清。
三、“张生”与“崔莺莺”之姓名由来
《莺莺传》是元稹自叙之作(赵德麟《侯鯖录》),元在其中化名张生。元为何选“张生”作化名?
1.张姓
《侯鯖录》中说可能是因为元张同出黄帝之后,陈寅恪不同意:托始于黄帝的氏族多了,为何独取张氏呢?陈寅恪认为,崔张的姓氏,是沿袭了旧典,即最流行的会真类的小说——《游仙窟》。张文成与崔十娘相遇的故事,取材于博望侯旧事(?),张文成选择直述其事实,所以没有更改真姓。
2.崔姓及“莺莺”名
但是《游仙窟》里,崔十娘并非真姓。那么元稹为什么还是选了“崔”姓呢?陈寅恪认为,可能是由于崔氏是北朝隋唐的第一高门。所以崔娘之称,相当于很多作品里的“萧娘”——只不过一为江左高门,一位山东甲族——是贵妇人的泛称(《杨巨源《咏元微之“会真”事》中,“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书纸”,萧娘指的就是崔莺莺)因此不可拘泥于崔姓,去搜寻一堆崔姓妇人的材料去分析。
关于“莺莺”之名,陈寅恪认为,该女子真名当为复字。又唐代女子颇有以九九为名者,“九九”二字的古音很像莺鸟鸣声,又为复字,所以元稹有可能以此名暗指其情人。但也只是推测而已,无有确证。
四、莺莺的社会地位
1.“梦遇”乃袭典
元稹自叙此段因缘时称“梦入深洞中,果遂平生趣”(《才调集·梦游春》),白居易和之:“怳若有所遇,似惬平生欲。因寻昌蒲水,渐入桃花谷”,前者涉及游仙窟之窟,后者涉及桃李涧之桃,都是张文成《游仙窟》里的情节。大概元稹袭用《游仙窟》作《莺莺传》,是白居易所知悉的。而世人搜求崔氏家谱以求合,又伪造郑氏墓志铭以证妄,不仅可怜,而且欺人,可恶。
2.莺莺是什么地位的人?
结论:必非高门
过程:
(1)疑问
莺莺虽不姓崔,那么有可能真如《莺莺传》所言,是元稹之从母(母亲的姐妹,即姨母)的女儿吗?元稹的母亲郑氏出身士族(《白氏长庆集·唐河南元府君夫人荥阳郑氏墓志铭》),若果如传中所言,则莺莺应该是士族之后,身份算不得底层。但这与元白韩等人写及莺莺时,笔下的态度相矛盾。
(2)一梦耳、仙耳。
元白在写莺莺时,都用“一梦”比喻元莺之因缘,视为不足道。(元稹《梦游春》“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白乐天和元:“梦断魂难续……韦门女清贵”)(且元在《梦游春》中把莺莺比作“仙”,陈寅恪说其定义必是上文的“妖艳妇人”类,高门庄女岂能被称作“仙”?其句如下:“我到看花时,但作怀仙句……近作梦仙诗,亦知劳肺腑。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韩愈给韦丛写的墓志铭中盛夸韦氏家门显赫,可见韦丛和莺莺的差别,在社会地位上是一个大方面。
(3)倡伎有谬托高门之风
唐代倡伎有谬托高门之风(《太平广记·霍小玉传(蒋防撰)》,范摅《云溪友议》)当日之人皆是姑妄言之,亦姑妄听之,并未信以为真。
(4)抛弃莺莺的行为,为社会所包容
元稹为了韦丛,对莺莺始乱终弃,而见谅于时人,可见莺莺并非身出高门。当时社会风气是以婚宦评人品,舍弃寒女,别婚高门,是当日社会公认的正当行为。正因如此,元稹才不以抛弃莺莺为耻事而避讳,白居易李绅杨巨源等朋友也不以之为非。(陈:否则元稹这样的巧宦之人,岂肯为其仕途之羽毛凭添污点,贻人口实,自阻进取之路。)
五、元稹的复古功绩
当时主张复古的,除了韩愈一派,元白也是重镇,而且在元和人心中,当代文学的正宗是元白,不是韩柳。(“《旧唐书》(五代后晋刘昫xu4编)之议论,乃代表通常意见。”《旧唐书》推崇元白,贬低韩愈之文,与欧宋(宋祁)编的《新唐书》,评价迥异。)元稹知制诰以后,大力向上推荐古体。元稹主张“新体”即复古体,与公式化的“旧体”相对(《白氏长庆集·中书制诰》中有“新体”“旧体”之分)。
《莺莺传》与《毛颖传》,同是以古文试做小说,一个成功了,一个没成功。

小说的创作上,文繁是优点。(《石鼎联句诗序》是韩愈用古文作小说的成功之作,有繁简二传本,朱子《韩文考异》认为,简本“似于事理有所未尽”,繁本“乃能见其曲折之详”)而元稹的文风就是辞繁(“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白氏长庆集》)因此“则作小说正用其所长,宜其优出退之之上也。”
冲击骈体的正宗地位,是很难的。韩愈虽勇敢,(古体的《平准西碑文》终遭废弃)但失败了,古文运动的宋代继承者——欧阳修做了翰林学士,也失败了,司马君实甚至以不能为四六文,辞知内制之命。改革骈体,其难若是。元稹的成功,实在是卓尔不群。
六、其余
1.令今人厌恶之狗尾,元稹为何非加不可:为小说文体之议论要素。(《会真诗》是“诗笔”,叙离合悲欢是“史才”)
2.《莺莺传》中记载的普救寺,经多书参校,信为实录。《莺莺传》不仅是小说杰作,亦可作贞元朝之史料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