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照《瓜步山楬文》辨證
明遠集卷十有《瓜步山楬文》一篇,其全文總二百三十三字,其曰:
歳舍龍紀,月廵鳥張。鮑子辭吴客楚,指兖歸揚。道出闗津,升髙問途。北眺氊鄉,南曬炎國。分風代川,揆氣閩澤。四睨天宫,窮曜星絡。東窺海門,候景落日。逰精八表,駃視四遐。超然永念,意類交横。信哉!古人有數寸之籥,持千金之闗。非有其才施,處勢要也。瓜步山者,亦江中眇小山也,徒以因迥爲髙,據絶作雄,而凌清瞰逺,擅竒含秀,是亦居勢使之然也。故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逺矣。仰望穹垂,俯視地域,涕洟江河,疣贅丘嶽。雖奮風漂石,驚電剖山,地綸維陷,川鬬毁宫,毫盈髪虚,曾未注言。况乎沈河浮海之髙,遺金堆璧之竒,四遷八聘之䇿,三黜五逐之疵,販交買名之薄,吮癰䑛痔之卑,安足議其是非。
按此文甚可怪也。試論如下:
(甲)、以文體論。
夫六朝之間,以有韻爲文,無韻爲筆(《文心雕龍·總術第四十四》)。是以名文者,必有韻也。今此文也,首張、揚爲韻,第三句「道出津關,升高問途」不協,第四句「鄉」字收束首韻,而下以國、澤、絡爲韻,而「候景落日」、「駃視四遐」不協韻。「意類交横」之「横」字,復與首韻協。其次則以籥、要相協,而自「瓜步山」至於「遠矣」,全爲散句,並不有韻。其次以域、嶽前協籥、要。其次以山、言協韻,而「川鬭毁宫」失韻。其次則奇、疵、卑、非協韻。
以此考之,則「候景落日」似作「候景日落」,以此則國、澤、絡、落可以相協,而「川鬭毁宫」,若「宫」为「官」之誤,則山、官、言可以相協,然「升高問途」、「駃視四遐」皆扞格不入,雖「途」、「遐」二字皆魚部字,然二句甚遠,無由相押。整飭上述可知,此文雖然有韻,實則就今本而言,頗近紊亂,今存明遠諸篇,體式一貫,駢儷可觀,並不似此章文筆不分,此一怪也。
(乙)、以詞句論。
夫既爲文也,雖駢賦可以省併倒轉詞句,然不至於文辭不通也。此文則頗有不甚通處。如「四睨天宮,窮曜星絡」,何謂乎「窮曜星絡」?「東窺海門,候景日落」(據上所説改),何謂乎「候景日落」?余觀摩頗久,而後乃知,「窮曜星絡」,當即「窮星曜絡」,星曜,即二十八宿也。「候景日落」,當是「候日景落」,日景,即日光也。然以此句考之,其句法乃 v+np,以「窮」領「星曜絡」、以「候」領「日景落」,明遠時並無此種句法也。若必言如此,以明遠時句法,當作「西睨天宮,窮星曜之絡;東窺海門,候日景之落」(四改作西,從錢仲聯説改)。
又如「超然遠念,意類交横。」夫「意類」爲何?頗難解也。今索古書以檢之,皆用此為「某意類(推)某」之句式。而今本之句式,「意類」似當作一np解。蓋「交横」者,縱横交錯之意也。夫人心有情意,皆可以「縱橫交錯」,不必有類推、類似以助成之。故凡以此「意類」作n+v結構,似未爲當也。
又如「非有其才施,處勢要也。」夫「才施」爲何?徧索古書,不得解也。唐人文中或有「才施」,其「才施」之「才」,作「方才」、作「僅此」解,而「施」乃「施行」、「施加」之義。今觀此文文下云「故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則此文「才施」之「才」,本作「材」解。然則「施」字爲贅也。或云,上文言「古人有數寸之籥,持千鈞之關」,則此「非有其才施」,作「非有所材能、施行用之」解,然文下「處勢要也」云云,似本以「才施」對「勢要」,然如此則失對。古人文寬,雖偶可以如此,然明遠之文,何至於有是瑕?此觀明遠諸篇,可以知也。
又如「仰望穹垂」,夫「穹垂」何意?又不可解也。考漢人李尤《德陽殿銘》有「皇穹垂象」之語,而自李尤之後,皆以「x穹」、「垂x」爲詞,獨此文以「穹垂」爲一詞,明遠能文,何至於用詞不辭乎?或云,垂爲邊意,穹垂即天邊之義,然天際爲遠不爲高,是以古人用眺望不用仰望,今此句「仰望穹垂」,可謂無由矣。復檢明遠諸詩文,有《登廬山》詩有「穹岫閟長靈」,《從登香爐峰》詩有「穹跨負天石」,《與妹書》有「穹溘崩聚」三處帶「穹」字,前詩「穹岫」爲「山峰」義,後詩「穹」則爲「穹頂」之義(錢仲聯説,穹爲高義)。其文「穹溘」,錢仲聯解作「大浪」,若解「穹」爲「高」義,則「垂」全然無意。總言之,似「穹垂」有誤也。
又如「地綸維陷,川鬭毁宫」,夫此八字,全然失對。以駢偶言之,此句當作「地淪維陷,川鬭宫毁」,或作「地淪陷維,川鬭毁宫」,然「川鬭毁宫」何意?是所謂江河怒而摧破宫殿乎?然「地淪維陷」是所謂地維崩也,然此何喻?八字甚晦也。明遠之文,典雅而隐,不爲有晦也。
又如「毫髮盈虛,曾未注言」,一本作「毫盈髮虛,曾未注言」,然「毫髮盈虛」何意?又不可解矣。檢今人丁氏校注本,彼亦不解此句所指。
又如「況乎」以下,皆六字一句,然揆度文義,「販交賣名之薄」上,似當有一虛字助詞「以」。
又此文所言「星絡」,檢索古籍,只趙宋人盧革有「排青隱星絡」之句,自盧氏以上,未能得也。凡此種種譌倒捝誤,使此文遠劣于明遠其餘諸章,二怪也。
(丙)、以本事言之。
本文首句云「歲舍龍紀,月巡鳥張」,錢仲聯辨證最詳,謂倘此文爲明遠之作,必是元嘉二十九年(453),即壬辰年五月所作。按是時,明遠已離始興王帳,蓋始興王離南兗而歸建康,明遠于南兗治所廣陵少留焉。二十九年時,明遠始離兗歸揚。夫既是「離兗」,文中言「指兗」,其方向正相悖也。何意是文用「指」字?
又通覽本文,其大要曰,才之多莫如勢之多(自「勢之多少遠矣」以上),而彼蠅營狗苟之輩,不足議懷德有材之人(自「況乎沈河浮海」以下)。聯繫二意,復有「仰望穹垂」至「曾未注言」一句梗其中,不知所指,亦不明其譬。按明遠本在始興王帳爲侍郎,及二十八年,始興王解任而去,明遠方得離帳。從錢氏之説,則明遠滯居廣陵約一年有餘。而三十年時始興王從太子劉劭謀反,其事非一日之功也。然則明遠離帳,似亦可言其預知始興王將敗,是以不隨始興王同歸。如此,則似無撰作此種感嘆懷才不遇文章之動機。按其於是年所作《學陶彭澤體》詩云,明遠有「長憂」,而其短願,則爲「朋舊相過」。復有同年所作《和王義興七夕》詩云「匹命無單車,偶影有雙夕」,皆窮居寂寞之嘆也。則其情緒,大體以無人過問爲傷。由此亦知,當時似並無非毁懷德有才者之事。然則明遠于是時撰是文,頗令人生疑也。此三怪也。
總上述三怪,試作一結論:若本篇真出明遠之毫端,則是文必錯訛甚劣,或自瓜步山之刻石移録乎?若文中鮑子本系他人,而此篇本乃明遠身後,蒙元朝前之人所作,亦可解此三者之爲怪也。
己亥八月廿八,尡甫記于籀善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