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运气

运气当然重要。 诸位能在这世上投胎就已是好运气的赢家。至于投胎在何时何地，所遇何人何事，也关于运气。有人不断转发锦鲤，而有人就是锦鲤本人。有人研究风水，苦心经营家居位置，可有人无论呆在哪儿，都是好风好水。 叔本华感叹：”在这世上存在三种力：明智、力量和运气。我相信运气至为重要。” 运气好，意味着暂时不被挑战底线，不用人设崩塌，也不用为五斗米折腰。然而风水轮流转，谁知道明天发生什么？运气好的人应该保持审慎。自觉运气坏，也不至于过分悲观。

真的不走运？

有人跟我抱怨运气不好，常见的说法是：喝凉水都塞牙缝。 据我观察，抱怨运气不好的多数人，运气并不真的差。运气真差的人，反而沉默着。想想看吧，一个人被命运骑在身上暴揍，ta不会有心思感慨运气。《人类星球》里有这么一段：沙漠上的男孩儿赶着他的牛，去唯一的水源地，跟一群大象争一口水。那么这个男孩会抱怨命运吗？他会感叹：喝凉水塞牙缝吗？他连水都没有。

咱们只谈一般人，长久的倒霉并不常见。话说，即便凉水塞了牙缝，也不会总塞着。大多数的日常运气不好是某种顾影自怜，认知上的偏差，或“总塞着牙”的幻觉。 比如，我们测试一下： 我等的车总不来，来的车都不是我等的，而且越着急越不来。 一道题不会，老师肯定叫你起来回答。 偶尔迟到一次，就遇到领导查岗。

而好运的情况呢？比如：坐车一路绿灯，翻书看到一道题第二天刚好考了，翘班领导不在……谁没遇上过好事呢？可好事不会总被提起。 我们对失去之物更敏感，而不是得到什么。如此一来，记得丢钱，却记不住赚钱，总觉得自己遭受了不公正对待。在世界上的倒霉蛋中，最倒霉的一个。 自认为运气不佳的人，会越来越倒霉。盯着大白纸上的黑点，眼看越来越大。我传授了一个万用灵方，让对方停止感到可怜：只要你想想明天会更不顺利，今天的不幸感受就会减弱了。

离开轨道？

人们对好运的认定大多出于“初始想法”的执念。要“如我所料”才叫运气好。于是我们只在一个框架下观测运气。没人觉得“我的房子没塌”或“我坐的飞机没有坠毁”是运气好。人们的聚焦点是家里的水龙头或电灯故障，飞机晚点和身边乘客的异味。 小事情的运气好是bingo，但“对不上”也没什么。离开了轨道不见得“运气差”。 比如，前一阵在日本，我走到半路，忽遇大雨。 那天早上我赌个降水概率，不带伞，没成功。于是我在桥下等雨停。没什么可抱怨的，运气不佳吗？至少有个桥给我挡着雨。旁边骑自行车的老头也一声不吭。 好不容易赶到美术馆，发现当天没有现场票，我改主意，去公园转转，看到一只沉思的乌鸦。可我认为这只乌鸦对我的价值大于美术馆。 之后我的鞋、袜子湿透。我去商店吃了一顿烤肉。买了双新鞋新袜，扔掉了旧的。 如果以原计划而论，我的运气不怎么样。可我没觉得怎样糟糕，甚至认为这是不错的一天。因为我抛弃了对预想计划的执念。

运气不错

说起来，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蒙田的大实话，道出我的心声：

“跟一般人相比，让我感动的事——或者说得更确切——使我留恋的事并不多。”

我的留恋少一些，就更容易接受意料之外的波动。运气来了不错，没了不可惜。这方面，我的见解很简单：人们不应该祈求好运，而是鉴别和察觉到好运的风向。这样才好在风向改变之前，充分享受一下。有道是：花堪折枝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诗云：“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说起来，如果抽到好签，当然值得高兴。趁运气不错，就撒个欢儿吧。

旁边有人提醒我，你有什么开心的，这只是苦中作乐而已。 人是苦中作乐啊。面孔、身体。越来越老，皱纹多了两条。桌子上灰尘越来越多，手机上划痕多了几道。 但刚好运气好的时候，一定享受一下。等到运气不好，收敛一点儿。预计自己即将倒霉，却没那么倒霉，反倒是感到幸运了。 不是吗。 反正好日子总会过去的，太阳要落山，四季更迭，食品过期，人们离开。

又差又少

当大家祝愿好运——“明天会更好”，其实都在担心“坏的变化”。可是人生就是变化，而变化有两种：坏的变化，以及——更坏的变化。宇宙都在坍塌之中，随着“熵”的增加，从有序到无序的坍塌势必发生。 《安妮霍尔》的开场告白，看一次笑一次。伍迪艾伦对着镜头说实话：

有个老笑话是这样说的：有两位老妇人在卡茨基尔山度假，其中一个说:“哎，这地方的食物可真够糟的。” 另一个说:“可不是嘛，给的份量还那么少。”你瞧，我对生活的看法基本上也是如此：尽管充满了寂寞、痛苦、悲惨 和不幸，但又觉得一切都逝去得太快。

几乎所有人恐惧变化，于是我们珍视手上的桃子。不过桃子的好味道没来得及享用，就已经烂了一半儿。 小时候，我手上攥了一把糖豆，直到糖豆融化了，也没舍得吃。另一次，举着糖人儿，直到它融化，才舔了一口。我们都存了一些明星贴纸，好看，却从没贴过。 以前我爸珍藏了一瓶俄国人送的伏特加，隔了二十年才舍得打开。尝了尝，这瓶酒几乎变成了水。 当年崇拜洋酒。如此的好酒，只能等着有大好事儿的时候喝。没有发生大好事儿，或者发生什么也忘了开酒，最后酒变成了水。

我的结论？运气好，碰到一个好时候，趁着新鲜，消耗它，折腾它，吃了它。桃子好的时候，记得吃掉。这就是所谓的好运吧。

感到运气好

内在经验丰富的人，相对而言要自信一些。他们对他人希求较少，有能力自行生产一部分快乐。当然，这并不是自我蒙蔽，而是对世界的运转有自己的一套悲观判断。如果一个人能够接受较差的运行结果，那就不会莫名惊诧，或由于运气不好而颠覆自己的内在。 另一种自信，通常来自行动。在一个人尚有斗志的时候，向前推进，至少取得一些赢的经验。乐观的人，都在关键时刻赢过几步。即便每个人都走向失败，但在某些时刻，收获到“我还行”的反馈，以后运气一般的日子就好过得多。一旦形成了“运气好”的心理习惯，就会总觉得“后面还有好事情发生”。眼前过不去的，也没那么计较。 如此一来，感觉自己幸运的人，也真的会越来越幸运。科学家也这么说了：

英国心理学家理查德·怀斯曼（Richard Wiseman）征集400多个自认为幸运的人和自认为倒霉的人作为实验对象，年龄从18岁到84岁不等。实验是这样的：给参与者同样的一张报纸，让他们数里面有多少张照片。那些自认倒霉的人往往要花两分钟，而自认为好运的人只用了几秒钟。为什么？ 因为第二页报纸上有一条信息：“不必再数了，一共43张照片。”这条信息用很大的字体印刷，占了近半页的版面，“幸运儿”们都看到了，“倒霉蛋”们却都没看到。 纯粹为了好玩，怀斯曼还插入了另一条信息：“别数了，告诉实验者你看到了这条信息，并赢取250英镑。”结果还是一样，“幸运儿”们都看到了，“倒霉蛋”们都没看到。

怀斯曼总结“幸运者”的特征：感到运气好的人，真的会有好运气。因为他们“更擅长创造和留意到机会，对挫折抱着一种弹性态度”。

无法全局

如此可见，“幸运儿”秉持“走着瞧”的人生观念。运气好？坏？谁说得清楚？延缓判断，才是真正的好建议。毕竟人类最大的问题是无法判断连续变化中的一个环节是好是坏。好的可能坏掉，坏的也可能是好的契机。我看过个小视频。其中的故事是个俗套，但的确有说服力：

有一天，理查德牵着狗在街上走，一只兔子让他的狗失去控制。狗追兔子，人追狗，狗丢了。为什么忽然跳出一只兔子？太不走运了！ 过了一周，理查德发现一位妙龄女郎捡到了狗，狗不仅失而复得，老兄还跟女郎发展了一段浪漫。简直太幸运了！ 几周后，理查德开车去接女郎，途中被闯红灯的另一辆车给撞了。真太不走运了！理查德送到医院，无大碍。做脑CT发现一个早期肿瘤，如果没有车祸就不会这么及时发现早期肿瘤。太走运了！ 那么理查德到底运气如何？

人们都知道福祸相依，却无法判断此刻之后引发的福祸。这条曲线连续变化，人终究无法全局把握生活。变化只是中性的，所以才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只能向后总结，而不能向前总结。你的好运导致下一步的倒霉，但你不见得看到或意识到。那么，这是不可测的吗？是否存在总体幸运指数呢？

不确定性

人生无常（uncertainty）吗？说到底，这关系到一个人信仰的底层观念。谁喜欢强调人生无常呢？欢情放纵的享乐主义者？还是，严肃论证的理性主义者？ 以我所见，二者殊途同归，享乐者以此论证自己放纵生活的合理性，而理性的人以此提示智力、物欲的局限。总归先有观念，全世界就是你的论据。 不要对自己的运气自惭形秽，偶尔也脱轨，来唱一首“机遇之歌”。

摇骰子，开暗盒、扭蛋，或收集小浣熊水浒英雄卡。 好运气的乐趣不是“所买即所得”的消费所能比拟。摇骰子，包含了不可测的运气。正因为当代生活准时、准确，刻板推进。数字化的精密性与不可掌控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生活越刻板，越有逻辑性，小概率事件就越让人开怀。 如果你太严肃，你就输了。买点小彩票可以陶冶情操，让生活有个“也许运气好”的念想。可是仍然有傻瓜挪用了几千万块去买彩票，计划着大筹码会赢大钱，到时候再把公司的窟窿堵上。 可是，这世界的逻辑如此：并非下注越多，中奖越大。思考运气，上帝也会发笑。当我手里握着一把干沙子，抓得越紧，流得越快。

摆脱控制性观念

那么，如何应对不可测的变化或风一般的运气呢？ 电影《严肃的人》一开头，就引用了犹太名言：“以质朴之心坦然的接受一切”（Receive With Simplicity Everything That Happens To You）。 无论发生什么，只好先接受它，而不是问为什么。因为——根本就没有为什么。一个人也可以用小小的才智去理解运气，或理解世界的可笑之处，可是这也只是为复杂世界找一点牵强附会的解释，强拉硬拽一条因果线索，然后半信半疑，勉励自己活下去。

有人需要加油鼓劲，他们不希望听到任何“有可能失败”的话。可是，如果我诚实一点，就只能反复强调，你所期待的并非你所能达到的。如果不接受变化，你活不下来。世界恒动，你动，山也动。实现，也许很快，也许很慢，也许目标不见了，也许走到了更好的岔路上…… 主动选择，会让人更有掌控感。但主动选择，并不意味着不会倒霉。因为选择，并不是控制，也无法真正决定结果。

我们得学着欣赏过程中的好运，而不是以结果而论运气。 好比你吃进去的美食，都变成屎尿，但并不能说当初吃的美食等同于屎尿。好时光是好的，变坏的时候，也不能说之前的好时光一钱不值。一个人拥有年轻的脸，光彩的时候也无法改变。只能提醒一下，别看你现在老，以后你会更老的。

宗萨蒋扬钦哲有个贴切的论点：对很多人来说，幸福是控制性的。幸福实际上是对痛苦的短暂抑制。他的比喻是青春痘。青春痘是痛苦的，挠一挠，就是幸福的。 如此，如果持有好运的绝对标准，期待静止的乌托邦——从此以后过着幸福的生活……换来的只有痛苦而已。好运气说到底，也只是此刻挠一挠的幸福。

如果明天来临

南方人等着台风登陆。有人写了个不错的比喻：等台风，好比初恋少女等男友，怕他不来，又怕他乱来。 运气太微妙。一点点的台风让酷热的夏天凉爽一下，可是多一点就可能是致命灾难。谁知道命运的风会吹到什么程度呢？ 小说里经常如此写：“人生莫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之事。人生在世，总是危机四伏、提心吊胆。敬子茫然若失地站在充满活力的街角。”（川端康成《东京人》） 我不觉得自己拥有超常的勇气（guts）对付真正的坏运。因此只好在大体顺心的时候尽量尽兴。谁知道哪天风向变了，一个雪球也会引发雪崩。我们锻炼理性思考，最大的用处还是在没有信仰的状况下，应对有朝一日忽然的“坍塌”。 若以宿命而论，运气是注定的，一辈子吃几粒米都有个确定的数字。若以偶然而论，运气就是一切。赶上车和赶不上车，都将开启无数个不同的平行宇宙。 如果我相信“决定论”，我不应抱怨运气。如果我相信“非决定论”，我就更不应该抱怨运气。因为偶然的碰撞，因素太多，你的行动只能牵动一条线，谁也决定不了偶然的全局。 最后，我决定停在“半决定论”里，不去操心自己无力思考的事情，并当下的想法行动——朝着自己喜欢的方向再走几步。我对运气充满期待。充满变化让人充满恐惧，但也带来生机。恰如万能的告别话：咱们走着瞧！这话多有力度。对得势者、失势者，同样公平。看起来很坏的，可能很好。看起来很好的，后来可能很坏。卢克莱修说：“快乐的源泉中会喷出苦涩之水。”因此，不要高兴得太早，失望也可以暂缓。

在春风拂面的日子里，当然要春风得意马蹄疾，好好享受一下。而当凛冬将至，也得运用理性，反思坏运气的纯度，并对有坏日子有所盘算。

illustration by Mari Androw

作者：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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