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手记》
1.而可怜的孩子手里捏着纸条又能学到什么呢?这只能使他的心肠变硬。他走啊,跑啊,四处乞讨,可是来来往往的人们没有工夫搭理他,他们铁石心肠,说出的话也是冷酷无情:“走开!滚!不行!”这就是孩子能从他们那儿听到的话,于是,孩子的心就变得冷漠起来。这个可怜的、受了惊吓的孩子就像从被捅破的鸟窝里掉下来的一只小鸟,在严寒中徒劳地哆嗦着。他的手脚都冻僵了,气也喘不匀。瞧,他已经在咳嗽,要不了多久,疾病就会像一条肮脏的虫爬进他的胸膛,而此时,你会发现,死神已经躲在一个发臭的角落里守候着他,他逃脱不了,也无药可救。这就是他的全部人生!而人生往往就是这样!
2.“这个问题使我不胜诧异!我倒要请问您,您现在怎么能问心无愧地望着我?请您向我解释解释一个人怎么能无耻到这种程度的这个最后的心理学的问题,那我虽然走了,起码对于人的堕落也增加了一点新认识。
3.我时时刻刻都意识到,自己身上有许许多多与凶狠截然相反的成分。我感觉到,这些相反的成分竟在我的心底蠢蠢欲动。我知道,它们终生都会在我的心里胡冲乱挤,企图冲到我体外,可我不放它们,就是不放,偏偏不让它们出来。它们把我折磨得羞愧不堪;搞得我浑身痉挛——终于使我不胜其烦,深恶痛绝!先生们,你们是否觉得,我现在似乎是在向你们忏悔什么,向你们请求宽恕什么吧?……我确信,你们是这样想的……不过,我得告诉你们,即使你们这样认为,我也无所谓……
4.最后,我之所以有罪,是因为如果我豁达大度的话,那也只是由于我意识到这种豁达大度毫无用处,因而使我倍加痛苦。要知道,我如果豁达大度,肯定会什么事都做不成:我既不能宽恕别人,因为欺辱者也许是遵循自然规律打我的,而自然规律是无法去宽恕的;也不能忘却,因为即便是自然规律,也终究是令人感到屈辱的。最后,即便我想完全彻底不豁达大度,而是相反,试图报复欺辱者,那我也无法在任何方面对任何人进行报复,因为即使能够这样做,我也肯定狠不下心来去采取什么行动。
5.要知道,才过了那么一分钟,我便常常怒恨恨地意识到,所有这一切都是谎言,谎言,丑恶不堪、装腔作势的谎言,也就是说,所有这些忏悔、所有这些感动、所有这些悔过自新的誓言,都是谎言。可你们会问我,我这样糟蹋自己和折磨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回答是:因为无所事事地枯坐深感无聊至极,所以就装腔作势一番。对,确实是这样。
6.须知,意识产生的直接的、合法的、必然的结果——就是惰怠,即有意识地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对此我已经在前面说到了。我再重复一遍,郑重其事地重复一遍:所有那些率直的实干家和活动家之所以如此生龙活虎,是因为他们蒙昧无知,目光如豆。这该如何解释呢?应该这样解释:他们由于目光如豆,把近期的和次要的原因当作最原始的原因,因而他们就比别人更快、更轻易地相信,他们已经找到了自己事业无可置疑的依据,于是便心安理得了;而这可是关键所在。须知要开始行动,就必须事先完全心安理得,而且不存丝毫疑虑。
7.一个人进行报复,那是因为他认为这是正义的行为。也就是说,他找到了最原始的原因,找到了根据,那就是:正义。因此,他在所有方面都很心安理得,并且由于坚信自己正在做一件正当而又正义的事情,因而他就措置裕如、卓有成效地实施报复了。可我却看不出其中有何正义,也找不到其中有何美德,因此,如果我实施报复的话,那只是出于愤恨。愤恨自然能压倒一切,战胜我的一切疑虑,因而也就水到渠成地完全成为替代最原始原因的原因,这恰好是因为它并非原因。然而,假如我连愤恨都没有(我刚才就是从这一点谈起的),那可怎么办呢?我的愤恨毕竟还是由于这些该死的意识规律而起了化学分解。瞧,对象在悄悄挥发,理由在渐渐蒸发,罪魁祸首却找不到,欺辱变得不再是欺辱,而变成了天意如此,变成了谁都没有过错的牙疼之类的东西,因此剰下的仍旧是那条出路——也就是更猛烈地撞墙。于是乎只好漠然置之,因为找不到最原始的原因。可你也可以试一试盲目地沉醉于自己的感觉,不假思索,不寻找最原始的原因,哪怕暂时抛开意识;可以去憎恨,也可以去喜爱,只要不无所事事地枯坐着就行。到后天,这已经是最后的期限了,你就一定会开始自己蔑视自己,因为你明知故犯地欺骗自己。结果是:瞬间破灭的肥皂泡,还有惰怠。
8.就以我为例吧,我极其自然地想活着,是为了满足我所有的生命机能,而非仅仅为了满足我的理性能力——它只是我全部生命机能的二十分之一。理性能知道什么呢?理性仅仅知道它已经知道的东西(有些东西,理性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虽然并不让人快慰,但为什么不把它据实说 出来呢?),而人的本性却是调动一切,整个儿活动着的,其中既有有意识的活动,也有无意识的活动,即便是撒谎,但它毕竟活动着。
9.我要向你们重复一百遍,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唯一的一种情况下,人才会故意地、自觉地渴望去干那甚至对自己有害的、愚蠢的,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这就是:为了有权渴望去干那对自己甚至是愚不可及的事情,而不愿受到只许做聪明事这一义务的束缚。要知道,这真是愚不可及,这是放纵自己的任性,先生们,事实上,对于大地上所有我们的兄弟来说,这也许是最为有利的东西,在某些情况下,尤其如此。而其中,甚至包括这样一种情况:即便这一事情会给我们带来明显的危害,并与我们的理性有关利益所得出的最为合理的结论大相径庭,它仍然是比一切利益都更为有利的利益——因为它无论如何为我们保全了最主要和最珍贵的东西,也就是我们的人格和我们的个性。
10.因为须知人类所有的问题,似乎的确就在于,人无时无刻不在向自己证明,他是人,而非管风琴上的销钉!
11.须知这里可并没有任何人要剥夺我的意志啊;这里大家只是想方设法精心安排,以便使我的意志自觉地与我的正常利益,与自然规律和算术和谐一致。 “唉,先生们,当事情已经发展到表格和算术的地步,当只有二得四红极一时的时候,还有什么自己的意志可言呢?即便没有我的意志,二二也是得四。这也能算自己的意志吗!”
12.而且,谁知道呢(无法保证啊),也许人类在大地上追求的全部目的,仅仅就在于达到目的这一连续不断的过程,换句话说——就是生活本身,而非目的本身,当然,这目的不是别的,就是二二得四,也就是说,是一个公式,然而,先生们,须知二二得四已经并非生活,而是死亡的开始了。
13.而且你们为何如此坚定不移,如此郑重庄严地确信,只有一种正常的、正面的东西呢——简而言之,只有一种幸福才对人有益呢?在利益的问题上,理性是否出了差错?须知,也许人喜爱的不仅仅是幸福?也许,他也完全同样地喜爱苦难呢?也许,苦难对他来说,也相当有益,一如幸福那样?而人有时会酷爱苦难,酷爱到极点,这也是事实。这事无须到世界通史中去查证;只要您是人并且只要稍稍生活过,问问您自己就行了。至于我个人的意见,我认为,如果只喜爱幸福,那甚至是不怎么体面的。不论是好是坏,但是有时破坏某种东西也是其乐无穷的。须知我在这里并非崇尚苦难,也并非崇尚幸福。我主张……捍卫自己的任性,并且捍卫那在我需要时能为我的任性提供的保障。
14.然而,我还是坚信,人永远不会拒绝真正的苦难,也就是说永远不会拒绝破坏和混乱。苦难——要知道,这就是意识产生的唯一原因啊。我虽然在一开始就说过,意识是人最大的不幸,然而我知道,人喜爱意识,不愿用任何赏心乐事去替换意识。
15.比方说,较之二二得四,意识就显得高明无比。在二二得四之后,当然也就不会再留下什么了,不仅无事可做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可以去认知的了。到那时,能做的一切,就是封闭自己的五官,沉浸到冥思玄想之中。唔,在意识活动的过程中,也可能出现同样的结果,即也可能同样无事可做,但至少有时还可以揍自己一顿,而这毕竟还能振作一下。即便是退入野蛮,但毕竟强于一无所为。
16.我相信倒也相信,不过与此同时,不知何故,我总深感并且怀疑自己是在笨拙地撒谎。
17.您渴望生活,并且自己用混乱不堪的逻辑来解决生活问题。您举止多么轻狂,多么令人厌恶,但与此同时,您又多么提心吊胆!您胡说八道,并以此沾沾自喜;您言语粗鲁,而自己又无休无止地为此担惊受怕,请求原谅。您要人家相信,您天不怕地不怕,与此同时,您又对我们的意见阿谀逢迎。您要我们相信,您恨得咬牙切齿,与此同时,您却大说俏皮话,逗我们发笑。您知道您的俏皮话并不俏皮,但您显然认为它富有文采而自我陶醉。您也许真的受过苦难,然而您丝毫也不尊重自己的苦难。您也掌握了真理,可您却缺乏高风亮节;您出于渺不足道的虚荣心,拿您的真理到处炫耀、出乖露丑、大做交易……您确实想说出点什么来,然而,却由于内心恐惧而藏起了至关紧要的话,因为您没有和盘托出的毅然决然,却只有厚颜无耻的胆小如鼠。您夸耀意识,但您又总是摇摆不定,因为您虽然也在困心衡虑,但您的心灵却已被淫逸放荡所腐蚀,而没有纯洁的心灵——也就不会有完全的、正确的意识。而且您是多么惹人厌烦,多么纠缠不清,多么装腔作势!谎言,谎言,全是谎言!
18.而今,我完全明白了,由于自己那有加无已的虚荣心,以及由此而来的对自己的苛求,因而对自己不满到了极点,进而由不满发展为厌恶,于是,就在内心里把自己的看法强加给了每一个人。
19.在这一时刻,只要一想到我衣着寒酸,一想到我匆忙地闪来闪去的寒酸相和鄙俗样子,我就会感到心痛如绞,背灼似烤。这是一种莫此为甚的痛苦,一种绵绵不断、无法忍受的屈辱,产生这一痛苦和屈辱的是一种思想,这思想正在变成一种无止无休的、直接的感觉,感到我在这整个世界面前只不过是一只苍蝇,一只肮里肮脏、有伤风化的苍蝇——它比所有人都更聪明,比所有人都更有教养,比所有人都更高尚——这早已是不言自明的,然而,却也是一只连续不断地给所有人让路,受尽了所有人侮辱、所有人损害的苍蝇。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如此痛苦,我为什么要到捏瓦大街去闲逛呢——难道我不知道吗?可是,只要一有可能,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拔腿就往那里走去。
20.要知道,我们甚至都不知道,那活生生的生活现在究竟在哪里,它是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如果让我们单独留下,远离书本,我们就会立即陷人歧途,惊慌失措——我们将无法搞清,我们追随什么,我们依靠什么,爱什么和恨什么,尊重什么和蔑视什么?我们甚至连做人——做一个真正的、有着自己血肉的人——都会感到有一种不堪承受之重;我们将对此深感羞愧,视为奇耻大辱,并且竭力成为某种主观臆造的一般性的人。我们都是死胎,而且我们早已不是由那些生龙活虎的父亲所生,我们对此越来越兴高采烈。我们对此兴致勃勃。无需多久,我们就会设法从观念里诞生。
21.而且——你不可能相信——这有多么容易!只要你离群索居,躲到远远的角落里或是让鳄鱼一口吞掉,闭上眼睛,立刻就能为整个人类设计出一个完美的极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