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乌托邦

沃尔特·格罗皮乌斯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是现代主义建筑的先驱。他创立了包豪斯学校。当年做建筑系学生的时候,建筑历史课讲到格罗皮乌斯,“现代主义”和“包豪斯”这两个关键词如雷贯耳,至于格罗皮乌斯其人,我辈所知甚少。印象中,这个人从来不笑,为数不多的几幅照片里,他要么穿着军装,正襟危坐,要么一手托腮,凝神远望,好比罗丹的“思想者”蓦然抬起头来,锥子般的目光猛戳你一下,马上就要告诉你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故事越是扑朔迷离,想象就越疯狂。人们喜欢听故事,但故事讲着讲着就成了八卦,建功立业才会名垂青史。古往今来,这规律几乎一成不变。它潜移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也默化在建筑的微观世界里。
于是麻烦就来了:建筑师的传记怎么写?由谁来写?
问得更极端一点:凭什么要给一个建筑师树碑立传?
这事儿还得从头捋,说一说什么是“传记”。就文体而言,传记无非是对某人一生的详细描述。看起来是一种门槛很低的写作,其实要求非常高。历史可以成王败寇,个人生平事迹却不可生编或篡改,不然会惹上官司,严重的身败名裂。所以说传记作家是个高危职业。就算幸运,这也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为生者立传,还可以通过采访积累素材,给故人立传就难了,只能扒故纸堆,拼出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完整的人生。优秀的传记作家几乎从来不是专职为别人立传的:《艺苑名人录》的作者瓦萨里首先是艺术家。罗曼·罗兰的《托尔斯泰传》和《米开朗琪罗传》写得出神入化,得益于他深厚的文学功底。当今世界,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 Issacson)堪称顶级传记作家,他的《史蒂夫·乔布斯传》、《爱因斯坦传》和《列奥纳多·达·芬奇传》均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第一;但别忘了,艾萨克森可是历史学教授,《时代》资深编辑,写传记只是他的副业。所以说传记作家也得多才多艺,有学问,会讲故事,不然写出来的东西顶多是一笔流水账,读起来打瞌睡,搁在书库里积灰。
艺术家、科学家、企业家也还罢了。建筑师的传记尤其难写。建筑师是一个有着近乎偏执的自我意识、然而万难定义的物种,花非花,雾非雾。建筑师的个人历史和心灵生活因此而扑朔迷离。我们永远不知道勒·柯布西耶溺于地中海之前最后一刹那想到了什么,也无从猜测阿尔瓦·阿尔托的设计与西贝柳斯的音乐之间有多少灵犀;至于弗兰克·劳埃德·莱特与Mamah Borthwick的爱恨情仇,早已抹煞了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这几位,再加上密斯·凡德罗和前不久刚作古的贝聿铭,都是传记作家们的宠儿,把迄今为止出版的他们的传记攒齐,少说也要塞满一整个大书架。
格罗皮乌斯却是个例外。关于他的传记屈指可数。把英文、德文、法文和西班牙文都算上,2019年之前出版的格罗皮乌斯传也不过十来种。其中,吉迪恩(Siegfried Giedion)的格罗皮乌斯研究可谓经典。但这位得沃尔夫林(Heinrich Wölfflin)嫡传的历史学家放到今天看到底有些老派,他写的传记就算不过时,也没有跳脱出“生平与作品”的窠臼。他太一本正经,读他的著作绝不至于打瞌睡,反而会被他的分析和论证弄得紧张兮兮。他把格罗皮乌斯的生平和事业写得像一部精密仪器,某种非人或超人的经验在这位建筑师身后危然耸现,我们只有肃然起敬,却无法产生共鸣。刀锋般的语言,锥子般的目光,吉迪恩与格罗皮乌斯简直是天作之合。越是如此,那个尘封已久的秘密越是诱人。
除此之外,也数不出像样的格罗皮乌斯传了。当年聚到包豪斯麾下的艺术家,瓦西里·康定斯基、保罗·克利、莫霍利·纳吉(László Moholy-Nagy),个个传记层出不穷,反倒这位大掌门,世人对其撰述寥寥,真有点匪夷所思。然而问题就出在包豪斯这里。捋一遍西方现代建筑史,“包豪斯传”数不胜数。好比皮格马利翁的象牙少女雕像,包豪斯这个本来不具人格的东西施展吸魂大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吸走了格罗皮乌斯的魂魄,越百年风云,修炼成精了。它成了格罗皮乌斯的世纪魔咒,一旦念出,万难破解。
直到英国传记文学作家菲奥娜·麦卡锡(Fiona MacCarthy)的出现。麦卡锡考证功夫甚是了得,且文笔动人,擅长讲故事,曾出版《拜伦传》(Byron, Life and Legend)和《威廉·莫里斯传》(William Morris: A Life for Our Time),广受好评。今年四月,她的格罗皮乌斯传问世,书名耐人寻味:Gropius: The Man Who Built the Bauhaus (Belknap Press 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乍一瞧,包豪斯魔咒仍徘徊不去;再一琢磨,提包豪斯是为了说格罗皮乌斯,创建包豪斯的那个人。这逻辑就清楚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生,才会造就包豪斯这么个精怪。在“生平与作品”这条学院派直线跑道上,麦卡锡找到一个通向密林深处的岔口,讲了一个余味无穷的故事。
我们总以为自己知道格罗皮乌斯的生平。但这是味同嚼蜡的维基百科式词条制造的一种错觉。麦卡锡把读者从这种错觉中解救出来,带我们重返上一个世纪之交,跟格罗皮乌斯一起经历童年、青春和那之后的一切。
他是保罗·克利心目中的“白银王子”。19世纪贵族的光环,所有包豪斯竭力废除的旧世界价值观和社会差异,都在格罗皮乌斯身上留下了痕迹。柏林,一边是商贸与艺术之家的文化滋养,一边是190万人口大都会的工业脉搏,格罗皮乌斯每晚就在“铁道的隆隆巨响和远处击打地毯的节奏中入眠”。但直到1904年加入德军轻骑兵团,21岁的格罗皮乌斯仍然是“19世纪的公民”。他天性躁动不安,服完兵役又游荡到西班牙,遇见了正在建造圣家族教堂的安东尼·高迪。回到柏林,格罗皮乌斯开始老老实实给设计师彼得·贝伦斯(Peter Behrens)当学徒;从“中世纪石匠行会的秘密”到“希腊建筑的几何原理”,贝伦斯无不对其倾囊相授。讲到这里,麦卡锡特别强调,贝伦斯是“工业设计和企业身份的创始人”,房子和室内器物都要亲手设计。师傅的言传身教,对徒弟至关重要。包豪斯的种子从此播下。
某种程度上,包豪斯诞生于思想的裂变。一战爆发时,法古斯鞋楦工厂刚竣工,炮火中的格罗皮乌斯只能在头脑中勾画设计蓝图。此间他曾短暂离开前线,担任魏玛萨克逊工艺学校校长。战争结束,他重返旧地,合并工艺学校和美术学院,借中世纪石匠行会“Bauhütte”之名,为新学校取名“Bauhaus”,意在唤回“美术”成为阳春白雪之前那个迷人的手工艺时代。包豪斯的第一件产品,是一本限量版宣传手册,封面印着出自Lyonel Feininger之手的未来主义大教堂木刻版画,打开则是包豪斯的宣言:“建筑装饰曾是美术最崇高的功能,而美术对伟大的建筑不可或缺。今天,各种美术自行其道,彼此隔离;把它们从这种状态中拯救出来,只能依靠所有手工匠人自觉的合作。”包豪斯是“作坊的仆人”,这里不会有“老师和学生”,但会有“师傅、熟练工和学徒”。最终,所有包豪斯使用的器物都将在它的作坊里完成设计和建造。
格罗皮乌斯在废墟上建起了他的乌托邦。这个“废墟”是魏玛,歌德与席勒的故乡,德国启蒙运动的中心。格罗皮乌斯回来的时候,曾经熠熠生辉的小城已是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今天,当我们说起“包豪斯诞生在魏玛”,它更像是一个修饰性地标,作为事实存在,但似乎仅此而已,我们迫不及待地引用和戏仿包豪斯美学,却来不及细想魏玛的辉煌与沉沦。然而在麦卡锡的叙述里,魏玛拒绝被忽视。事物在对比中得以凸显,没有魏玛的废墟,何来包豪斯之乌托邦?
但这些还不够。同样站在魏玛,却不是谁都可以缔造一个包豪斯。山川与岁月的废墟上,还要再叠加一个心灵的废墟。它是麦卡锡多线叙事中的另一条线索。
27岁那年,格罗皮乌斯在山中接受自然疗法,每天呼吸新鲜空气,锻炼,吃素。有一天在林中散步,他爱上了另一位病人,31岁的Alma Mahler。那时,风流成性的Alma跟作曲家古斯塔夫·马勒的婚姻摇摇欲坠。马勒正在创作第十交响曲,听说Alma恋上年轻的建筑师,他马上跑到荷兰去找佛洛伊德,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性欲出了问题。一年后,马勒去世,格罗皮乌斯又跟蛮横的画家Oskar Kokoschka成了情敌,后者特为Alma量身定做了一个裸体娃娃,讨她欢心。1914年,一战爆发,格罗皮乌斯应召上前线,参加孚日山脉战役。一小时的功夫,他所在兵团有80人丧生,他本人负伤,因表现英勇戴上了勋章,但此后几十年,手榴弹爆炸的场景如梦魇般折磨着他。1915年,格罗皮乌斯与Alma结婚,次年生女。三年后,儿子早产,数月内夭折。他后来才发现,这个儿子的生父是诗人Franz Werfel……
爱情与背叛,战争与死亡。多么引人入胜的故事。但讲故事的人用意远不在满足看客的好奇心。麦卡锡讲的,是一个失去纯真的寓言。战争年代失去纯真的故事,几乎是当年艺术家们的集体记忆。现代主义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哪一个没有被战争颠覆的人生?然而没有谁像格罗皮乌斯那样,经历如此重创,却选择了如此无力的媒介。你可以用画笔勾勒大屠杀,或将爱与死谱成音乐和诗句。但建筑能对暴力说什么?在战争中被活埋了三天的格罗皮乌斯,经受肉体折磨与心灵风暴的格罗皮乌斯,却一往无前地唱出了一曲建筑“欢乐颂”。1918年,他还在地狱中,翌年,他亲手缔造了一个乌托邦。在这里,饱受煎熬的人性重获自由:女生长发垂肩,男生剃光头,在头顶上画满各种图案;周末有精致的舞会,隔三差五还有风筝节和燃灯节。日常生活被塑造成一件具有美学意味的手工艺品。
但包豪斯的设计美学向来不得人心。格罗皮乌斯从一开始就坚持“一个干净而纯粹的未来”,并因此而被戏谑成“魏玛的伊比鸠鲁”。麦卡锡讲了一个令人忍俊不禁的小插曲:当年Alma从家乡维也纳来到包豪斯,还没坐定就想打道回府。这个养尊处优、体态丰腴的女人,实在受不了包豪斯自命清高的食风,吃的都是“青菜糊”。多年后,Alma一吐为快,说与其用“干净的线条和纯粹的材料”定义包豪斯,还不如叫它“飘着大蒜味”的学校。
素白的四壁,寥寥的器物,洗尽铅华的桌椅。我们总是把理性气质与包豪斯关联起来。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的内心冲突似乎羞于启齿。上世纪20年代,格罗皮乌斯的情感生活与他所营造的理想空间格格不入。他与Alma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在麦卡锡书中,私生活的风暴与战争的残酷同归“苦难”一类。因为他的天赋未受苦难的羁绊,又因为他经常把自己的想法交给别人,所以为格罗皮乌斯写传记是很件头疼的事。这位主角身边有形形色色、刁钻古怪的配角:保罗·克利请学生到自己家里,炫耀他的小水族馆;康定斯基更像道法高深的长老,不问世事;“初级课程”导师、瑞士画家Johannes Itten信仰某种“新琐罗亚斯德教”,像古代神秘主义者一样穿长袍,动员大家吃素、服泻药……如格罗皮乌斯所言,包豪斯的师傅们将是“强大而著名的人物,即便我们还不能充分理解他们。”
给这些“强大而著名”的人物树碑立传会很过瘾。但在这些人被理解之前就聘用他们,则有极高的风险。而格罗皮乌斯更强大。他豁出去了。他坦言自己的方法就是要“让一切悬而不决、变幻不定”。置于死地而后生者,才能掌控全局,游刃有余。这是麦卡锡的故事最精彩、最独到、也最令人叹服之处。如她所暗示的那样,我们习以为常的建筑师备受追捧的现象,在格罗皮乌斯身上从未发生。与其说他是“大法师”,不如说他更像个“技术官僚”。一个天真而执着的技术官僚。
读麦卡锡的格罗皮乌斯传,像读一个冬天的童话。它发生在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两次战争之间,格罗皮乌斯的魏玛包豪斯,好比是成人的幼稚园兼公社,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各自的家庭和童年已被冲撞得支离破碎,包豪斯便是他们唯一的乐土。但这个在废墟上建起的乌托邦注定好景不长。从魏玛到德绍,再到柏林,包豪斯也像它的创造者那样经历了童年、青春和幻灭。我们也可以把这本书看成包豪斯自己的传记,只不过麦卡锡采用了一种拟人手法来讲它的故事。
合上书页,似乎又被格罗皮乌斯锥子般的目光猛戳了一下。这个骨子里延续着中世纪薪火的德国建筑师,终于对和平年代的人们道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再不会有第二个包豪斯。
(2019年6月于麻省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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