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也终须去--记绿芜
“绿芜,明天一早,我就去求皇兄,册封你为侧福晋。”

怡亲王,曾经紫禁城众所周知的拼命十三郎,历经十年幽禁生活后,英俊的面容还在,双鬓却染上了一些银霜。
我一边帮他更衣,一边说:“只要能和爷,还有承欢在一起,名分什么的,不重要。”
“不,绿芜,我要给你名分,死后,我们才能葬在一起。更何况,你是承欢的额娘,以后她出嫁,亲额娘难道不为她送嫁吗?”
我的手,僵了一下,只好答一声“好。”
熄了灯,躺在榻上。十三拥着我,沉沉睡去。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十年。在养蜂夹道的岁月里,我们只有彼此。
叹了口气,我轻轻地睁开眼睛。白日里,侧福晋富察氏的话,又在耳边回想。
“听说爷要请皇上封你为侧福晋,啧啧啧……你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
“侧福晋乌苏氏的父亲是头等护卫,瓜尔佳氏的父亲是御医。就是两个庶福晋,也是出生非凡。我阿玛更是女佐领僧格。而你,就是养蜂夹道里的粗使丫鬟而已,也配和我们平起平坐?”
“再说,你还出身风尘。承欢有你这样的额娘,以后可怎么嫁人……”
富察氏说话虽难听,却句句戳中要害。
夜好长,如此漫长而难熬的夜,我一共经历过三次。
2.
第一次,是在祖籍烘塌之时。那个夜晚,就像一个噩梦。火光中夹杂着亲人的尖叫,悲鸣,还有绝望地哭泣。
父叔兄弟皆被发配边疆,女眷皆入贱籍。
自己年纪小,被母亲紧紧护在怀中,然而终是逃不过命运地摆布。那年,也不过才8岁。
第一次遇见十三爷,是康熙三十七年。他随圣祖爷,去盛京谒陵回来的路上。
我被叫到一艘大船上,弹奏筝助兴。当时虽然年龄小,但筝是从小学的,虽不敢称绝,但也算得上清越。我只顾弹奏,将种种思绪都化成筝曲。
一曲毕。
“这个姑娘,是哪家的?”台下一个锦衣的少年,指着我说。
“回十三阿哥,这是红曲坊的姑娘。”有人向他汇报。
“爷要了。”
“十三阿哥,她是贱籍,不是良身,不可赎身。”
“红曲坊的老板在哪,叫她来见我。”
过了一会,老板杜娘子也来到船上,向十三阿哥行了礼。
“你就是红曲坊老板?以后这个姑娘,给她一座单独院落,不可迫她接客。”十三阿哥吩咐道。
杜娘子点头,“是,是,只是这资费……”
“自有我,不必操心。”十三阿哥淡淡地道。
十日后,十三阿哥来了我的院落。他并不多话,只吩咐我弹筝,他则提笔开始写字。
曲毕,他唤我往前:“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了一眼桌案,那是一首诗“好景当三月,红云点绿苔。莺啼垂柳外,鹤舞曲池隈。”不像古人的诗,怕是他自己写的。绿苔,绿色的草,我不就是低贱的杂草么。
“绿芜。”绿芜也是杂草,从此我就叫绿芜了。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绿芜,是个清雅脱俗的好名字。”
从此,十三阿哥成了我的常客。他的侠肝义胆,他的潇洒脱俗,他的豪迈激昂,渐渐走入了我的心。如果不是康熙五十一年发生的事,也许我永远不会将自己的心事露出分毫。
3.
那是第二个不眠夜。
那天,十三阿哥的小厮匆匆来传话:“姑娘,爷触怒龙颜,被圈禁养蜂夹道,特让我带句话。往事莫追,善自珍重。”
脑子一片空白,“圈禁”!那个策马西风,把酒舞剑的男子,竟然要被圈禁!从此只有方寸天地,孤身对月,无人陪伴,连自由都无!!!
那个夜晚,难以合眼。
让他出来,根本是无望,如果这样,那我也许可以进去。十三爷是四爷最好的兄弟,去求四爷,一定能行。
然而四爷竟然闭门不见,当时还认为四爷太过无情,后来听十三爷讲明白其中曲折,才发现,四爷并不比我悲痛少几分,他有他自己的无奈。
后来通过十四爷和若曦姑娘地帮助,终于进了宫。若曦姑娘为此在雨中跪了三天三夜,她待十三爷竟如此之厚!可我从她眼里,却看不见丝毫地爱慕,只有欣赏和赞美。所以,当我们的女儿出生时,我提议,让若曦取名字。
若曦给我们的女儿,取名承欢。她希望女儿能承欢我们膝下,承欢,我喜欢这个名字。承欢生下来以后,就被抱给已经是雍亲王的四阿哥养着。他养,我和爷都很放心。雍亲王每月十五,都会送一张承欢的画像进来。那是我们最期盼的日子。
4
难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我终于见到了活生生的女儿。
她脸蛋长得酷似王爷,仔细一看,眉眼却更像我,这是我和王爷的女儿呢!
富察福晋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承欢是怡亲王的女儿,地位尊贵。
可是我的身份……如果传出去,紫禁城的格格小姐们,该如何看待她呢?我舍不得她受一丝委屈,那是我的心头肉!只要她和爷过得好,我什么都愿意做。
转头看着熟睡的王爷,虽然夜色很黑,可是这张脸已经在心里描绘过千百次,有没有光,已无区别。
如果你知道我的身份,要如何自处呢?你当然不会介意,可是我的真实身份如果抖出来,别说是做福晋,只怕是连进府做个侍妾格格都不可能。
更何况,现在皇上初登大宝,江山未稳,若是有心人,拿我做文章,岂不要陷王爷于两难?
八王爷,看起来温润如玉,可是笑面虎才最是可怕,他的心术权谋只怕不在皇上之下。
九爷更是个心思狠毒之人,当初为了报复王爷,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我用强。这样的小人,不能不防。
十四爷,是皇上的亲弟弟,早有流言传皇位本是他的,如有机会,他未必就不会动别的心思。
还有十爷,虽然莽撞,无甚智慧,却一直以八爷马首是瞻。一旦八爷或十四爷得势,只怕也不是省油的灯。
如此,只有……
“梆,梆,梆,梆” 四更天了。允祥动了动,准备开始起床。
“爷,再睡一会吧。”
“皇兄日理万机,我也不能偷懒,要帮他分担一些。把你吵醒了,你再睡会,我去早朝了。”
“一会再睡,我先帮你更衣吧。”我起身,帮他准备衣物。
抖开长裤,拿出朝靴。一一帮他穿上外褂,披风,再仔细抚平。接着帮他把头发解开,先抹上油,再梳顺,然后细细编好。
“我走了,你再睡会。”允祥自己戴好朝帽,准备出发。
“恩。”我微笑送他出门。在他快要跨出中门的时候,又叫住了他。
“怎么了,绿芜?”
“王爷,保重。”
“恩,你快回去吧,外面雾重,等我回来。”
“好。”看着他消失在中门,顿觉心中一痛,允祥,保重。我已经不能再等了。
王爷: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红尘中,一去三十年。
王府的生活,羁绊太多,规矩太多。
我向往屋后榆柳,堂前桃李的江南生活。
承欢自小养在皇上跟前,又有若曦照应,相信她可以平安快乐长大。
原谅我的私心,我已离开故土三十年,余生想在故土度过,请不要寻我。
王爷珍重!
绿芜绝笔
写完早已想好的说辞,最后看了一眼房间的陈设。那一桌一椅都有王爷的身影,那一纸一笔都透着王爷的味道,该走了,再不走,如何舍得!
来到承欢的房间,没有惊醒外间的丫鬟婆子。女儿还在熟睡中,忍不住亲亲她软乎乎的小脸蛋。
娘亲走了,你要好好长大。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