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洋之13.我是李建国
自从我诀别叶天健一头扎入深圳湾的苦涩之海,侥幸得到冥海渡神卡戎的眷顾,成功在天水围的滩头登陆,时至今日,已经有27年6个月零9天。叶天健就像一个永不坍塌的黑洞存在于我人生的坐标原点之上,他时刻都在吸引我,而我则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无需每天在日记上书写那些海枯石烂的无用誓言来表达我的爱情,因为我对他的思念,才导致每一天的太阳在我的世界中从东方冉冉升起。也正因为我对他的思念,才导致我生活中的每一件事科学合理依次有序地发生。更因为我对他的思念,才导致我还仍在人世间躞蹀踟蹰,忍受生活的苦难。今天,就在九龙医院的长廊上,我深深地忏悔思过,我的良心受到我肩上担负的家庭责任的强烈谴责。只因为在不合时宜的时刻,我的脑海竟然浮现出叶天健的清晰影子,他的眼睛,他鼻子旁的阴影,和他唇齿间的微笑,既生动,又性感。但是,正好在这个分心走神的该死时刻,妈妈突然毫无征兆地晕迷过去。惊吓从心海喷涌而起,我手足无措。于是,我赶紧关上记忆深处的阀门,梳理我混乱不堪的思绪。
“感谢上帝的仁慈和恩典,让我和孙子提前见面了。”自从儿子李成华提及医院神奇的彩超技术,妈妈常在客厅的圣像前唠叨,感谢上帝的恩典,将未来之事显现在一个凡人俗客面前。她日思夜想的祖孙见面会,拜科技日新月异的进步所赐,就在今天到来了。这也是老祖母见证神迹,感谢神恩的美妙时刻。产科医生将会为三个月后才出生的孙子拍第一张彩色照片,作为李翰文出生时的一份留念礼物。
结束一段感情的方法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和用时间去磨灭,这是张爱玲所提供的药方,在李成华那里好像奏效了,就像张爱玲彻底地忘记胡兰成,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此方对我无效。婚后,李成华的生活逐步走上正轨,每月都会象征性回家看望妈妈,并代表工作忙碌的太太龙曼妍向妈妈问好。当妈妈在餐桌旁与他闲聊时,她无意中从儿子那里得知,现在的医院与以前已经大不相同了。医学越来越接近圣神,已到了神妙奇幻的地步,每一个从医学院毕业的医生,都会施展像大主教那样的法术,透过人类的皮囊精确看到肚子里面的五脏六腑,也可以无视厚厚子宫壁的存在为孕妇腹中的胎儿拍照,让子孙后辈留下他们在母亲肚子里的呆萌可爱照片。甚至,胎儿在羊水中游泳咬手指的精彩瞬间,也能通化被祝福过的溴化钾将影子捕捉到美轮美奂的显影相纸上。因此,妈妈怀着礼拜日望弥撒的虔诚,在东方鱼白时就早早挽着我的手臂走出家门,在九龙医院等待儿子和儿媳的到来。我们相约在医院门口见面,一同陪伴龙曼妍做产科检查,为即将在这个世界上呱呱坠地的孙子李翰文拍摄第一张彩色照片,共同见证李家延续香火的幸乐温馨时刻。

然而,当龙曼妍在诊室里面接受医生产检时,沉浸在幸福中的妈妈却突然激动得发生晕厥,差点从座椅跌落到坚硬地板的冰凉瓷砖上。幸运的是,妈妈晕倒时刚好坐在我们父子中间。感谢圣神!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像老鹰抓小鸡那样,动作敏捷的李成华一把攫住妈妈软绵绵的身体。他安全地将妈妈顺势揽入怀中。在儿子巨大的怀抱中,脸色苍白的妈妈显得那么脆弱渺小、那么孤独无助、那么楚楚可怜。我之所以谴责自己,是因为妈妈和李成华在一旁欢畅聊天时,叶天健从我脑海深处走了出来,并且他和我进行了一场深入的交谈。叶天健还是当年浓眉大眼的样子,青春年少。他得意洋洋地说,“你知道的,我早就当上外祖父了,老伴也死掉了,现在我过着无拘无束的好日子,正等着你回来呢。”
不祥之感像死亡的阴影那样,迅速笼罩过来。无论急诊医生如何救助,妈妈都像一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芦花。躺在医院的转运平车上,她不由自主地抽搐,双唇在紧闭的牙关上不断震颤,黄豆般的汗水从她额头上簌簌流了下来,瞬间濡湿了雪白的枕头。我束手无策。幸得医生当机立断,在昏迷中的妈妈被迅速推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上了电梯。在另一楼层出电梯再转上一条笔直的长廊,在慌乱中我一抬头就看到CT检查室的牌子。接着,医生决定对她的脑袋进行断层扫描,想窥探她脑壳里面的秘密。由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原因,我们一家暂时被分开了,我负责看护妈妈,儿子继续在产科陪伴儿媳。最终,焦急的李成华独自在产科门口等待龙曼妍完成产科检查,他将和太太一起见证李翰文的第一张照片。而仓皇的我,则跟随医护人员战鼓般紧张的步伐,将妈妈第一时间送入CT检查室的大门之内。但是,我被无情的医务人员拦住了,他们命令我在门外等待。像个茫茫然回答不出问题的学生被老师罚站那样,我在不知所措中等待医生传来答案。一想到检查室像个四面都是铜墙铁壁的棺材,妈妈就被封闭在其中接受CT检查,而我所能做的,却只是在厚重的铅门之外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心中的负罪感便油然而生。这时,我也焦躁得需要一个上帝了,好让我在墙角静静祈祷,以减少心中的烦忧。无边无际的恐惧袭上我的心头,就像以前腊月冒险泅渡深圳湾那样,我在令人窒息的苦海中战战兢兢地将我的记忆捋了又捋,一遍又一遍,我凌乱地想象着各种早已不可能的各种可能。
假如当年我放下这张不值钱的面子,勇敢地告诉妈妈我灵魂深处的秘密,并坚决拒绝她的爱情,独自一人在“唯图利啊”港闯荡漂泊,是否我的人生会有不同际遇?假如当年我拒绝妈妈的爱情独自打拼闯荡,是否我会再次屈服于世俗的眼光,遇到并接受另一位她的爱情?假如我不再屈服于世俗的眼光,赤裸裸地寻找冒险的同性爱情,是否我能过得幸福快乐?抑或在世人异样的注视中,我的生活将会更加不幸?就在百万之一秒间,妈妈在检查室中一命呜呼哀哉的念头一闪而过,而我将不得不再次过上牧歌般的单身汉生活,那时我是否会光明正大地重新捡起与叶天健往昔那一段跟随自己内心的爱情?但是在妈妈性命攸关的时刻,哪怕是百万分之一秒的动念起意,我的良心上再一次受到深深地谴责。只因为在这个危急的时刻,我竟然已经想想象到她的死亡,想象到我的幸福单身晚年生活,想起被我禁锢在心头牢笼中的叶天健。

其实,对于同性恋的骂名,我从不认同,但我更加不敢反驳。每当生产队的队友指桑骂槐地咒骂我是一个同性恋时,我都像一只传说中遇到危险的鸵鸟那样把脖子深深埋入沙中,假装我从来没有听到辱骂声,更不懂他们的弦外之音。除此之外,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遁逃”,逃得远远的。相反,我必须感谢我的队友,由于他们对我嗤之以鼻,像远离瘟疫那样远离我,他们无意中也给了我遁逃的时间和空间,为我创造了督卒的良好条件。当我被妈妈——不,她那时叫欧阳丽倩——和她家的几只大黑狗围在篝火旁时,借着酒劲和重生的喜悦,我一度想起“狗肉锅中滚,神仙站不稳”的美味。但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当我看到她水灵灵双眸中荡漾出来的异性爱情,以及她脚边那把令人惊悚的大砍刀,我的背脊有点发凉。鲜嫩酥烂的沙锅炖狗肉,在那一刻从我的食谱中被彻底删掉了。与此同时,我仿佛也从她的眼中看到她对我的讥笑,“同志,省省吧,你一个同性恋。”那时,我搜肠刮肚,检索过中学时代和上山下乡的每一个夜晚,确认这是第一个我单独与异性聊天的黑夜。这个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当她伸手接住我烤的红薯时,我坚定不移地相信,面前这个嘴角含春而凶狠霸道的女人将会成为我在香港的第一个朋友。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得知我是一名裁缝时,欧阳丽倩的双眼闪动着一阵意想不到的欢喜,“我们村正在招聘一名裁缝,你得来全不费工夫。”天一亮,她便一手拎着砍刀一手拽着我的手臂,将我往欧厝村拉。几只大黑狗在我们谈笑间时而嬉戏,时而狂奔。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掠过高大巍峨的寨门时,“拽”的动作微妙地变成“挽”,她的身体在不自觉中向我自觉地贴过来。惊恐在我心中一闪而过。在昨天,这种行为将被定义为资产阶级的腐朽生活方式,简单说来叫“生活不检点”。于是,我悄悄地提起右手,想把手摆起来,将我俩分开。然而,我失败了。她用力地挽住我的手臂,将我往她怀里拽,我的肘部紧紧地贴在她饱满的乳房上。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我还是敏感地感受到,那是一种从未曾有过极其奇异的触觉。我只能暗地里自我安慰,如果不是她左手紧紧挽着我的手臂,村里人肯定会把我当成偷鸡摸狗的蟊贼。因为,她右手手中紧紧捏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大砍刀,一晃,又一晃,正闪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资本主义的吊打和黑牢肯定少不了。恍惚之间,我在那光滑如镜的刀面上看到叶天健诡异的影子。
最后,我被拉到祠堂管事琅哥面前。琅哥是一位笑眯眯的老先生,宛如刚从祠堂供桌上祖先的图画上走下来,他面容清癯,腰身笔挺,丰仪瑰玮,话语熨帖漂亮。奇怪的是,在他们的谈话中我意外得知,她才是祖宗,阿琅只是后生小辈。她笑靥如花,拉着琅哥滔滔不绝讲起我应聘裁缝之事,脸上掩不住的兴奋。“小师傅这么年轻英俊,这事必须村长定夺才行。”姜还是老的辣,琅哥一眼已经看到她挂在脸上的少女情怀,嗅到她驿动的心意。一对青年男女,不难让人从欢声笑语中联想到甜蜜的爱情。琅哥将我推到未来的岳父前面。然而,她的父亲并未看穿她的心思。当然在她家门口,她没有挽着我的手臂,只是简单向父亲介绍他,然后迅速将大砍刀送回家中,接着又把我拉到祠堂。恰恰相反,为了村里慈善事业,她的父亲安排她作为我的得力助手。
很快,在欧阳丽倩的安排下,祠堂前房的裁缝工作室搬进一张沙发,充当我夜间的眠床。在两台缝纫机和光滑平整的裁剪台中间,她叫人装上两面巨大的镜子,无论从哪一面镜子看,室内一览无遗。“世界上,每个人都喜欢镜子。”当琅哥好奇地问起她为何装上如此巨大的镜子时,她一本正经地答道,“顾客就是上帝。服装的私人定制,最重要就是让顾客从镜子中看到最满意的自己。”然而,她很快就大胆承认,她是为了方便自己。当她在缝纫机前工作时,镜子确保她一抬头便能看清楚室内的各个角落,并且最重要的是,她希望通过镜子,随时随地能看见我。
而我,却从镜子中看到另一个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