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女性真的比宋代女性更潇洒吗?
“钱四娘者,自长乐邑来,捐金九掇,大如斗,于溪上流将军岩前堰溪为陂。”这是《莆田水利志》中的一段记载,讲述了莆田县重大水利工程木兰陂的源起,其中疑问颇多:
首先,钱四娘未婚,她的钱从何而来?
其二,钱四娘是长乐县人,为什么要帮莆田修水利?
其三,作为女性,钱四娘竟然成为工程的领导,在理学[XM1] 发展、男尊女卑的宋朝,这怎么可能?
莆田缺乏灌溉用水,木兰陂至关重要。但结局有些悲惨:就在即将竣工时,它毁于洪水,钱四娘投水而死。
在后代持续努力下,木兰陂终于建成,当地人并未忘记钱四娘,将她的塑像安置在庙宇中,与其他男性公益者塑像共享烟火。
钱四娘的个案,突破了我们对宋朝的刻板印象。在这个缠足开始流行的朝代中,男尊女卑也许并未极端化——钱四娘很可能从亡父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宋代以后,女儿的继承权则大打折扣);在当时,许多女性参与公益,并得到理学大师们的认同;在公益中,女性可以充当主事者,不必纠结于“女主内,男主外”的规范……
诚然,理学家好谈“男女大防”,但在实践中,他们又充满灵活性。当“男女大防”与孝道、仁义等原则冲突时,他们往往选择妥协。《隋书》曾对福建女性参与商业给予负面评价,明儒何乔远不客气地讽刺道:“不知瘠土小民,非是无所得食。”
宋代理学有理想、激进的一面,也有充满温情与人文关怀的一面,只是在之后的历史书写中,后者往往被遮蔽,而女性史研究恰好能呈现出历史的更多侧面。
逝去的一切都与当下相关,都与我们相关。
今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跨越门闾》一书,它通过对宋代福建女性日常生活的钩沉,让读者看到一段更鲜活、更丰满、更有带入感的历史,展现出女性史研究的独特魅力。
为此,特专访了《跨越门闾》的作者许曼。
中国史研究的大框架多是外国学者提出的
问:在国内,女性史研究非常冷僻,您当年为何选择了这一研究方向?
许曼:非常偶然。1998年,我还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读大三,正赶上邓小南老师开唐宋妇女史课,这是大陆高校第一次开设中国古代女性史研究方面的课程。
刚开始,我对女性史研究没什么概念,邓小南老师介绍了一些专著,都是英文的。当时很奇怪,研究唐宋妇女,为什么要看欧美学者的书?其中很多书,学校图书馆里也没有,邓老师就把她从美国带回的专著借给我们看。那时只能一边读一边翻字典,总算啃下来了。感觉豁然开朗,原来从不同的角度去思考,许多过去感到困惑的问题就找到了答案。
保研时,邓老师有两个研究生方向,一个是政治制度史,另一个是女性史。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2001年,北大办了一次唐宋妇女史国际研讨会,这是一个里程碑,该领域最有影响力的外国学者基本全来了。作为会议秘书,我很好奇为什么这些著名学者都会应邀而来。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她们当时研究中国古代女性史感到很孤独,希望能与中国学者对话。而当时国内女性史研究刚起步,很难对西方学术前沿做出回应。
在中国古代史研究方面,中外学者各有所长。中国学者多以某个朝代为基点,强调在本领域内做专、做深,做精,比如研究唐史的就不会去研究清史。而外国学者则重视纵向联系,他们不那么看重朝代区别,眼光更开阔,善于从长时段看历史,能看到只专注做断代史看不到的一些东西,所以能提出一些框架式的大问题。从学术角度看,现今中国古代史研究中的长时段大框架多是外国学者提出的。
上研究生时,我本没有出国的打算。邓小南老师鼓励我说,做女性史研究,目前最好的学术训练在国外,你要想做好,那就得出国。
没有女性史,就只能看到一半历史
问:女性史研究的意义何在?
许曼:女性史研究兴起于上世纪后半期,在女权主义运动的影响下,学者们意识到,以往历史记载中,她们基本上是失声和缺席的状态。女性数量大致占人类总数的一半,这意味着,以往历史研究呈现的只是一半的历史,这幅残缺的画面需要用女性史研究来补充。
把女性放回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去,寻找她们的声音,还原她们的生活状态,这些并非易事。最大的挑战还是相关史料太少。
与传统研究领域相比,女性史没有长期而深厚的史学积淀,研究者相对较少,成果也少一些,这是先天不足。但因为缺乏传统,束缚也少,可以大胆的借鉴各学科的研究方法和视角。以往的一些历史研究,比如制度史,可以将人抽离出去进行研究。女性史则不同,它从诞生开始就是以人为本的研究。它以女性为中心,发散出庞大的关系网,关注女性与女性,与男性、与社会组织、与国家政府等之间的互动。
我到美国后,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读博士,那里历史、文学不分家,我上了很多文学方面的课,此外还学了艺术史、考古学等,这些都能运用到女性史研究中去,不同学科的概念,术语,和思想方法,都对我有启发,跨学科训练很重要。
问:考古学与女性史研究能有多大关系?
许曼:女性史研究离不开对物的关注,物是女性生活的重要参与者。
在书中,我重点关注两种物:一是女性制造的物,比如刺绣、服装、绘画、抄写的经文、食物等,一是制造女性的物,比如房子、家具、交通工具等。还有的物既是前者,也是后者,比如鞋。
宋代有些女性缠足,缠足的鞋是女性制造的,反映出她们的审美情趣和品味。而这种鞋的消费者也是女性。在使用的过程中,她们的身体行为被鞋所规范。
物并不简单,它传达出丰富的讯息,对人有很强的指示性和规范性,却很少引起人们思考。
没有女性史,就只能看到一半历史
问:宋代留下的物太少了,怎么去研究呢?
许曼:宋代的物存世不多,要借鉴文献记载,好在古人留下了一些相关资料。此外,我跑了好几次福建做田野考察。在福建博物院档案室的文件柜里摆放着一摞摞的牛皮档案袋,里面的纸有的已发黄、变脆,但记录却很详细,字迹也很工整,是老一代文物工作者留下的宝贵材料。有的完成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文化单位受冲击,大多陷于瘫痪状态。而这些地方考古工作者却还在兢兢业业,认真细致的工作,他们的敬业和奉献让我非常感动。我当时下决心,一定要在我的研究中将这些材料呈现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到他们工作的价值。这本书出版,与读者见面时,我感到如释重负。
除了看考古报告,我也找考古工作人员聊天。我们在省级和国家级考古期刊上看到的都是他们发掘的大中型墓葬。而他们平时工作中碰到得更多的其实是平民墓葬,往往就是一个土坑,随葬品很少,这类墓葬却不会出现在学术刊物上。
论文完成后,我的博士导师也吃了一惊。
问:为何您的老师也会吃一惊?
许曼:虽然宋代有男女区隔的正统理念,大家都能理解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差异。但是死后的世界却是可以依照理想来制造和安排的,我的博士导师也猜想墓葬可能更能体现出儒家的性别理念。可从我研究的墓葬实践上看,宋人在两性关系上处理得很灵活,并不符合“男尊女卑”“男外女内”等儒家传统理念的要求。
事实上,虽然《周易》中有:“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但那只是一种理想状态。宋代的士大夫对女性问题的思考是基于自己对家,对社会、对国家,对天下的责任。但他们在现实中一般不干涉女性的具体生活。
因此前中原长期战乱,加上北方异族的巨大压力,为解决政治、社会的种种困境,宋代的一些士大夫提出要全面复兴传统儒家理念,他们在家范、家训中强调“男外女内”“男尊女卑”。这些人主张和推崇男女区隔,这恰恰也说明,在现实中这一点做得并不好。
宋儒虽然在教谕性文本中言辞激烈,可在遇到具体问题时,他们的态度却异常灵活。 如果 “男外女内” 与仁、孝、义等更重要的儒家基本道德原则产生冲突,它是可以被放弃的。
朱熹其实不古板
问:理学家给后人的印象往往古板、不宽容的,他们也态度灵活吗?
许曼:是的。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朱熹,人们常将他视为古板、教条的老夫子,但深入史料,就会发现那是后人的歪曲和重塑。明清以朱熹的学说为教科书,道学成了国家正统,后人想象和重构的是一个古板、严肃又有权威性的朱熹。
在现实生活中,朱熹是非常灵活通融的一个人。朱熹的父亲朱松去世时托孤于刘子羽。朱熹在刘家长大,刘子翚等人是他的启蒙恩师。朱熹长大后离开刘家,却一直与刘家保持联系。
刘子羽的夫人卓氏曾为亲生儿子谋官。从传统价值的角度看,女性在男性的仕途上扮演主导性的角色是逾矩而过分的。朱熹听说后主动给卓氏写信,措辞谦卑,对卓氏的强势没表达出丝毫不满,只是提出她打算谋求的职位不利于年轻人发展,但他还是尊重卓氏在这件事情上的决定权。此事结果如何,没有记载,但从旁证看,卓氏并没理会朱熹的劝告。
朱熹反佛反道,态度强硬。在他的学生中,有人抱怨说自己父母要采用佛教的葬礼,问朱熹该怎么办。朱熹回信说能理解学生的难处,建议学生尽量劝说。若是劝说无效,还是要尊重父母的意愿。
朱熹有理想,但他明白现实的复杂性,他认为应该尽力而为,理想的实现任重道远,并不在于一朝一夕。
朱熹懂变通,是个很有个人魅力的人,所以他在世时,才会有那么多人主动追随他。这其实也是女性史研究的魅力所在,以女性为中心的研究让我们看到一个更立体更鲜活的朱熹。
不要用当代概念去套古人
问:这么说来,宋代女性地位并不低?
许曼:在历史研究中,要特别警惕概念的束缚,不能一谈某个朝代的女性,便马上用“地位”这种现代政治话语中的概念来套用,这会影响我们对历史的认知。
地位是一个太大太泛的词,究竟是经济地位?还是文化地位?还是政治地位?更何况,地位高低的标准是什么?地位不是身高、体重,难以客观测量,且它总是处在流动状态中。而女性群体内部的多元性和差异性也让它变得更复杂。在宋代不存在一个笼而统之的固定的可以量化的“女性地位”。
地位是现代人的关注,宋代女性没有这个概念,对它也没什么感知,更不会去争取地位,所以我更倾向于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去看问题,这是她们能感受到的。
问:但唐代女性地位高、宋代女性地位下降,似乎已成公论,事实究竟如何?
许曼:唐代到宋代是中国文明发展的一个转折点,很多人得出刻板印象,认为唐代女性地位高,宋代女性地位低。他们关注的唐代女性,主要是宫廷女性、贵族女性,似乎很耀眼,比如女性可以打马球,可以女扮男装,还能当皇帝。自由开放的风气就代表着进步,意味着女性地位的提升,这些都是现代人的概念和逻辑,对于唐代和宋代女性来说没有意义。在宋代虽然没有女皇,但女性在包括政治在内的各个领域都是很活跃的。有时候我们看到的变化更多的是男性精英历史书写的变化,而不是历史本身的变化。
过去认为,宋代有理学,要求女性留在家中,专注女德,相夫教子做女工。但九十年代,已有学者指出,在宋代,理学的影响并没那么大。一方面,它本身还不太兴盛;另一方面,普及程度太低。由此可知,理学对宋代女性生活的影响有限。
现代人对宋代女性的认识中,有很多成见,这是一些复杂的历史原因造成的,有必要调整。我们应该在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去重构她们的生活和经历。
要把历史书中的每个句号变成问号
问:为什么宋代女性作家很少,而明清女性创作异常繁荣?
许曼:明清女性的史料很多,欧美学者对此研究也较多。明清时期女性创作繁盛,出现了很多女性诗社,男作家也积极参与,互动频繁。有些女性不需要走出家门,也能参与社会交流,拓展生活空间。
宋代流传下来的女性文学作品很少。个人认为,宋代也有很多女性创作,但可能没有像明清诗社这样大规模的“朋友圈”以及在此基础上生成的“女性文化”,她们的大量作品未传承至今。
问:女性史研究是较新的历史研究领域,其魅力何在?
许曼:对于传统史学领域,比如制度史、政治史等,我有较强的距离感。女性史则不同。翻看宋代女性的墓志,仿佛是在看我外婆和母亲的故事,觉得特别亲切。虽然她们生活在一千年前,可通过生活琐事和日常行为,她们与今天连在一起,我更容易对她产生个人情感。
在历史研究中,共情非常重要。共情不是同情,同情是道德评价,是居高临下,共情则是通过自己的经历,与其产生共鸣,这是非常宝贵的体验。
女性史研究不是呼吁男女平等的政治社会运动,而是将女性放回到历史中去,尽可能的去复原历史的真实情境,让我们看到历史的更多层面,也去思考我们的生活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问:《跨越门闾》是一本学术著作,您对读者有什么建议?
许曼:这本书是我用英文写的,目标读者是所有对历史感兴趣的读者,包括那些不太了解中国历史的。虽然是学术作品,但是有历史背景的铺垫,将史料用讲故事的方式呈现。我认为,任何人都可以读懂它。将历史呈现得立体、鲜活,是历史学者的使命。历史不是死的、冷冰冰的,它的主体是人,而历史的书写也不是只有逗号和句号的平铺直叙。我希望把历史以活的姿态展示给读者们。对于历史的关注和讨论,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大家角度会有不同,没有人是绝对的权威。
至于建议,还是多追问吧。千万不要因为想当然,而放弃深入思考。在对历史的描述中,我们经常看到“自古以来”这个词。可这个“古”究竟是多“古”?是汉朝,还是唐朝,还是宋朝?事实上,“古”也是个流动性的概念,并不固定。即便在某个确定的时间点,“古”也是多层次、多维度的。
邓小南老师曾说,要把历史写作的每个句号都换成问号。面对所谓“定论”,要多想想,材料是否充分?论证是否完善?是否有说服力?结论是否合理?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性?所有人都有权利去解读,分析和评判历史,对于这本书,我也期待听到来自不同类型读者的各种声音。
文/唐山
许曼:美国塔夫茨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致力于中国中古史研究,尤其关注女性与地方精英的历史,研究涉及知识史、艺术史、文学史、考古学、文化史及性别研究等多个领域。
[XM1]宋代是理学的发展期。但理学在宋代不是主流,只是男性士大夫精英里的少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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