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春日序曲》安德烈·艾席蒙(Enigma Variations,by André Aciman )
“爱在我的脑中徘徊”,关于爱的谜语变奏曲。

Ⅰ - 初恋 First Love
P11
刺痛我心的,是知道我们家的房子已经不在那里,里面住过的人都走了,初夏在此的生活永远都不会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胆小的鬼魂,知晓镇周围的路,却没有人要我或留意我,没有父母等着我,我游完泳饿着肚子冲回家时,也没有人留了好吃的东西给我,我们所有的日常仪式都解散无效了。这里的暑假不曾属于我。
P56
然而我的人生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暑假里,就在这栋房子里,曾始于此也停于此,房子则已不在了,十年溜走得如此之快,这份暗恋改变了一切,但也让我毫无进展。你造就了今天的我,南尼。
无论我走到哪里,每个我见到并渴慕的人,到头来我都免不了用你发出的光芒去测量他们。若说我的人生像一艘船,你就是那个上了船开了它的航行灯之后,从此就没了消息的人。这一切不妨还是搁在我的脑海吧,也只停留在我脑海里。可是我一直活在你的光芒中被爱着。在公交车上,在繁忙的街上,在课堂上,在拥挤的音乐厅里,一年里总有一两次,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每次我瞥见有点像你的人时,心还是会猛然一跳。我们一辈子只爱一次,父亲曾经说过,有时太早,有时太迟,而其他时候则总是有几分蓄意的。
Ⅱ - 春困 Spring Fever
P127
我们几乎不用再说任何话了,但我知道,就是当下,在出租车里,我们两人之中,是我而不是她,越了过去,走到了另一边。
Ⅲ - 曼弗瑞 Manfred
P132
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个屏幕,真正的我不在这里。
有时候工作碍着我,工作总是让我忙碌,我的整个人生就是个屏幕,我是屏幕,真正的我没有脸孔、没有声音,并非总是跟我在一起。就像闪电过后的雷声,真正的我可能在很多很多里之外,有时根本就没雷声,只有闪电和寂静。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有闪电,然后是寂静。
P133
如果要劳烦这颗心每天浪费一次心动,还是值得的,任何能触及这颗心的都对这颗心有好处,就像感觉,变成了感情。当我不跟你说话时,我希望你会跟我说话,你却从来都不这样做,因为我从来不这样做,因为我们甚至在开口之前就已经停止交谈了。
P142
你现在已列进了我永远懊悔的事之中:失去的良机,不曾有过的儿女,我大可以完成或做得更好的事情,来来去去的恋人。
P146
爱情的多个变种:“畏首畏尾是爱情,恐惧本身也是爱情,甚至连你感到的蔑视也是爱情。”
这是爱情,他会这样说,畏首畏尾是爱情,恐惧本身也是爱情,甚至连你感到的蔑视也是爱情。我们每个人都是以错误方式得到它,有的马上就看出了它,有的需要很多年才看出,也有的只在回顾时才见到。
P147
没有人能够准备好最坏的打算。
我一直在想:我暗恋上了一个显然跟平凡陈腐的我半斤八两的人。这是我的错,我自找的,应该早料到会这样的。你预算你打的招呼、你的笑容、你的点头,但你从来不额外多加一点点,一点看似无意却让我认为你意在言外的东西。你的话就像我的一样,没有内容,没有意义,言不及义。以前的没话说反而比较好。
然而我还是为了那两三分钟笨拙、平淡的闲聊而活着,聊周末、最近上映的电影、从来都不得起其果的暑假计划、你的大腿伤势、我的网球肘,然后又是你的大腿伤势,我哥哥、你哥哥。我为这闲聊而活着。若这就是全部的话,嗯,那就是全部了。
但是没有人能够准备好最坏的打算。最坏的不仅会冲击希望,更以几乎是存心要伤害、惩罚、羞辱的方式撕裂一切。虽然我最清醒的预测是如此,但人生还是会打出最残酷的牌并凿沉一切。
P151
“伴侣“,你就用这一个词,不仅扯掉了我脆弱又数不清的幻想,更粉碎了我两年以来沉溺其中的浪漫史。我现在能做的是紧抓住只不过是幻想的残骸。
那天改变了一切,我悄然被毁了,仿佛蛮族扫荡了我的人生,杀了所有人,根除了一切,包括记忆,之后却忘了杀掉我。
我想不起来我曾经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或者怎么可能甚至想着跟你在一起,夜复一夜,做爱的年头夺去了我几小时的睡眠。我竭力要想起那些原始幻想,它们轰轰烈烈的背景音乐却已哑去。听了“伴侣”那个词之后,我只剩下垮掉的纸牌屋,而这却是我一直不停建造的。纸牌屋里有什么,或者我为什么建造了它,它承受得起什么程度的风暴,它希望能分配到哪一种欢乐住进来——通通都没了。纯粹一无所有,它结束了。
我们的故事也在此结束。
P155
我跟每个人都讲话,但其实只是在跟你讲话。
我们不在网球场以外的地方交谈。我不想操之过急或者莽撞冒失,所以就假装看报纸时陷入了沉思。我感到报纸轻轻扫到了某个坐着的乘客,于是向她道歉,但我讲得大声到让你听得见。我在更衣室里已经这样做两年了:跟每个人都讲话,但其实只是在跟你讲话,而不是别人。或许我是在期待你会采取主动交谈,但话说回来,你根本不需要听到我的声音才知道我在车厢里,你已经知道了,就像我也知道一样。
而你就坐在那里,把那我以前曾在网球场看过的同样了无生气、飘忽的视线投向车厢里的无名众生,茫然地瞪眼看着他们。
P163
“他们会活下去的。“你说。 就在你说出这话时,我千真万确知道当我们牵着手一起走的那几分钟,即使实在梦里,也比我人生中任何所知的食物都更真实、更美好,要是我称这些年来所作所为是生活的话,那我就是在说假话了。 这个梦带来的幸福感伴了我整天。
P164
美梦后的喜悦,总是会在毫无预警时逐渐消失。
然而在梦里遇到你的喜悦仍未消退,我也无法隐藏那种喜悦。它沾染了我生活里的每小时,因此我愈来愈害怕的倒不是你最终没变成我梦中遇到的那个人,而是那种来自梦境的喜悦,你牵着我的手说“我们一起走走”的喜悦,会在毫无预警之下,甚至在我不知情之际,逐渐无可避免地消失了。要怎样呵护它,怎样不让它消失……
“这让我很开心。“最后我说,“我们从来没一起打过球。” “我知道。”你说,“我也一样。” 我们俩都不太确定对方是什么意思,不过,就像在梦境里,我们的话可以有很多解释,这样也很好,因为我们喜欢这些话不止一个意思。一个意思很明显,一个不很明显,一个有所暗示但语意不清,以至我们俩都不知道该抓住哪个意思才好,因为每个意思都跟其他的交织,以至三个意思最终都指同一件事情。
P165
打完球之后,我们去了位于哥伦布大道的一家酒吧。那时是下午四点十五分,阳光再灿烂不过,我们穿着湿透的网球装坐在人行道上的酒吧兼咖啡露天座,露出的膝盖彼此触碰,但你我都没有缩回膝盖。我们大可东拉西扯,但我年纪比你大,我直接切入正题。 “跟我说说你的伴侣。”我说。从你对我说的话的反应来看,你本想要假装对这话大感意外的,但接着你改变了主意。这不是采取回避的时候,我们现在是在摊牌。 “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 “我们从大学时代就在一起了。”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我知道这也许不是你想要听的。” “所以已经知道了,我是说,关于我” “我不大肯定,但我想是的。” 你这话可说得真婉转。 “还有呢?” “没有了。我想着你。”然后你又加了一句,“事实上,是经常想着你。” 我明白,你摊出的才是真正的第一张牌,我佩服这点,我摊出的只不过是张鬼牌。
P167
关于你,我所知道的。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我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我们就像彼此的镜中影像。可是……那么多月、那么多时光却浪费了。
“关于我,你还知道些什么?”你问。
“我知道你穿什么衣服,我知道你每一条领带的颜色,我知道穿上长裤之后才穿袜子,而不是先穿袜子。我甚至还知道你偶尔会用领撑,你扣衬衫是从下往上扣,而且我知道,我想要下半辈子都认识你。我想要每天晚上看到你,我想要看着你刷牙,看着你刮胡子,当你不想刮胡子时,我想要做那个帮你刮胡子的人,我想要跟你一起待在冲澡间里,我想要用乳液擦你的膝盖、双臂、大腿内侧、脚,还有你纤巧又小的脚趾。我想要看着你阅读,我想要读给你听,我想要跟你一起去看电影,我想要跟你一起做饭、相依偎,跟你一起看电视,要是你不喜欢室内乐,我会放弃订阅,跟你一起看动作片,如果那是你感兴趣的。我想要现在跟你一起躺着。我想要的就只是跟你在一起,像你一样——”
P168
片刻的沉默威胁着要抹去刚刚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一切,似乎要把我们又扔回到上星期、上个月、去年的情况中。我得说点什么。 “我不想这个下午到头来又变成一场空。”我说,“我不想失去你。” 然后,好像我这样做就能阻止你改变心意似的,我掏出手机,给你看我十二岁的照片。 “现在跟你说话的是这个人,满腔热情,青春勃发,心里很害怕。” 你看着那张照片点点头,我就知道你了解我有多拼命想在我们之间架起那道单薄的浮桥。
P169
太想要,因此才会太恐惧。恐惧即将等到的只有失去。
“明天说不定会下雨。“我回答说。 “可是你知道我会在,你知道我会等的。而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你已经知道为什么了。” 我忍不住了,我的手摸着你的脸,而且比在我梦里更好,这次你不只是微笑,也不只是贴到我手掌上来,你一手盖住了我的手,让我们的手一起留在你脸上。
一回到家,我又立刻上网去找你的照片。我盯着你的脸孔,你在微笑,淡淡的,可能是在对我微笑。我想要关掉网页,却无法停下来不看。我只想看着你,摸你的脸,我想要这张脸出现在我家里、我办公室里、我的生活里。我太想要了,以至突然间恐惧袭来:明天早上你不会出现。我会在那里,等着,而你不会来。我会等你,继续等你,就算你迟到两小时、三小时、四小时。我会等到下午,等到晚上,让然会说,我不该停下来不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等,或者我是对什么如此不信任又恐惧。 在帕梅拉家的晚餐饭局上,我不断想着你的声音,以及我怎么永远无法在脑海里召唤出它来。晚餐桌上的每个人都在谈话,我们喝太多酒了,随着我在桌下不断摩挲我的表带,我喜欢想象握着的是你的手腕,而不是我的,如果在桌下的不是你的手腕,那么就是你的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愈摸我的手腕,就愈想要想象是你的手捏挤着我的,这让我很快乐,也让我感到凄楚。
P170
跟随我。
然而要是桌上每个人是个季风肆虐的岛,努力往好的方面看,我们的椰子树都被风吹得弯了腰,直到无望折断了它们的背,而你可以听见每一个折断的声音,硕大硬壳的椰子掷落地面,而我们仍然会保持乐观振作,每天早上上班途中还让脚步带点轻快的短跑之姿,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等着某个人的声音把我们从凄凉又千疮百孔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跟随我,兄弟。跟随我,姐妹。”
Ⅳ - 星辰之爱Star Love
P176
那天晚上,多年前早已放弃的梦,就像是本借来的书,经过各种峰回路转的迂回曲折之后归还了。
P200
他的科研课界定了我们那年的生活,仿佛他那栋位于空地斜坡路上大房子里那间灯光暗淡的客厅,可以把真实世界关在外面,而开启了另一个世界似的。突然间,一切似乎都寄托在逝去的岁月里,而我则怀念那些日子。
P201
关于不会生活的未来,和不曾属于你的过去。
“我一边看着这一切,一边想着,将来有一天我不会再在这里见到这一切,而且知道我会很想念的,就算我没有心跳可以想念任何事。我现在是为将来那些日子而想念,就像我想念从来没旅行过的地方或从没做过的事。”“什么事是你从没做过的?”“你年轻又英俊——怎么可能会理解呢?”他挪开手臂。他活在一个他不会生活的未来,并渴望一个不曾属于他的过去,既不能回头,又无法往前。我替他难过。
过去或许是也或许不是个异乡,它可能仍会变形或说谎,但它的首都永远都是“遗憾”,而冲刷过它的则是尚未成熟的欲望大运河,留到许多小小的“本来可能会这样,但从来没发生“的群岛,但又并非因为没有发生而不真实,而且尽管我们担心它们永不会发生,它们说不定还是会发生。我想到英国老教授如此踌躇不决,就像当我们回顾时,却见到当年舍去或没走的路都已经消失了,我们也会跟他一样。遗憾,就是我们多么希望一旦找到了意志、盲目的动力和勇气,能重返我们的真实世界,用那个只挂着我们名字的人生,去交换我们曾经放弃的人生。遗憾,是我们如何期待着失去已久但其实从未拥有过的东西。遗憾,是没有了信念的希望,我说。我们在遗憾之间左右为难,这是为没有做过的事情所要付出的代价,至于悔恨,则是为做了这些事所要付出的成本。在这一个和另一个之间,时光玩弄着舒适的小把戏。
P227
就在我望着外面那片寂静的空地时,突然想到也许是我们让时光倒流得太过头了,因为我们似乎比起当年的自己和身体更心虚、更乳臭未干。我们都变成了处男和处女了吗?还是我们像那些早夭的人,被某个小神明赋予了第二次机会,但是又那么多的附带条件,以至这个新的生命感觉就像是场延迟的死亡?
Ⅴ - 艾宾顿广场 Abingdon Square
P244
“最亲爱的“是她如何拼写你的入门条款,如何让你紧跟其后。
P252
一种被闲置、假设的生活。
在艾宾顿广场,我们让其他跟我们其余生活有关的一切通通面壁,我的生活、她的生活,仿佛一切对我们继续在这里见面的原因没有影像的,我们就干脆丢到一边,从不提起,挂上一把挂锁锁住。在艾宾顿广场,我们过着一种闲置、假设的生活,一种分离的生活,位于哈德逊街和布里克街之间,五点半到七点之间。
P253
你要少点“怀疑”,多点“勇气”。
曼弗瑞从德国发来了一封简短电邮:你又恢复跟踪了。你需要的是少点怀疑和多点勇气。勇气,他说,来自我们所想要的,所以我们才去获取,怀疑则来自我们会付出的代价,所以我们才失败。
P270
“我需要一个拥抱“她会这样说。这时,艾宾顿广场感觉多么遥远,仿佛它以及她还有那家餐厅、马里布兰、美丽华旅馆闪烁招牌旁的假骤雨是属于另一个人生,一个没有拥有过的人生,一个我知道已经转身背对我,并且被钉在墙壁上的人生。
我会轻易就熬过这一切的,当然,而且变得无动于衷,很快就学会踏坏每一条通往懊悔的通路。因为心痛,就像爱情,就像轻微的发烧,像渴望伸手越过桌面去握住一只手一样,都是相当容易被遗忘的。肯定还会有更多电邮,连同更多的“最亲爱的”——我知道这点——而每次她的名字飘拂过我屏幕时,我的心也会不自觉地跳一下,然后定下来,这意思是说我还是会继续脆弱,意味着我还是会感受到这些事,这可说是件好事——连失去和痛楚也是件好事。
还没人转发这篇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