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囹圄——《局外人》书评
加缪小说的结尾总留给人一种未完待续的错觉,比如短篇小说合集《流放与王国》中《偷情的女人》前半段通过一系列的暗示,女主人公雅尼娜似乎已与一名乘客一见钟情,当我们以为她夜晚逃出旅馆是有怎样意料之中的约会时,她却来到了山岗,而当我们以为她悄无声息重回旅馆会有怎样的戏剧冲突时,故事却以“妻子哭成了泪人儿”而突然收尾,留下迷惑不解的丈夫和同样迷惑不解的读者。 另一篇来自这部小说合集的《来客》也是如此,当主人公达吕送走了阿拉伯人回到教室时,看到一张写有“你交出了我们的兄弟,要偿还这笔债”的纸条时,并没有预期中事态的进一步发展,而是就此戛然而止。是作者故意卖弄玄机留一个开放式的结尾,还是在作者看来,他想说的内容已经叙述完毕,剩下的要么不言自明要么就是读者们仁者见仁了。毫无疑问,是后一个原因。加缪的文风以朴实见长,善于白描,并通过小说来反应哲学思想,他自己坦言“伟大的小说家是哲理小说家”而他们的作品则“既是一种终结,又是一场开端”,是“不做解释的哲学的成果”,是这种哲学的例证和圆成。正因如此,加缪的作品读起来会令人迷惑,同时也更有深度,反复的阅读也未必真能领悟作者的意图。以上提到的两篇小说及合集《流放与王国》是附在《局外人》后一同刊发的,这一版本的《局外人》由李玉民先生翻译,中国友谊出版社出版,2017年首次印刷。以前我读书并不在意译者、版本、出版社,其实是一种很不好的阅读习惯。译者的水平决定了读者读到的内容是否能最接近作者想要表述的思想,甚至,一个水平较差的译者可能完全扭曲了作者的意图,所以,越是思想深刻的国外小说,对于译者的选择越是重要。

就加缪的作品而言,《局外人》一书不下十数个版本,其中最为知名的译者是郭宏安、柳鸣九以及李玉民。前两位是专做加缪研究的,而李玉民是著名的法语翻译家。我特意从网上查阅了这三位译者对于此篇翻译水平高低的评价,结果众说纷纭,不过较为一致的观点就是,李玉民的作品做了更多文学润色,柳鸣九的更趋于直译,而郭宏安的介于二者之间,但大家对于三位谁更能贴近加缪则分歧很大。我尚未读过其他版本,又不懂法语,所以在此仅提出此疑义,不能得出个结论,以下评述则均以李玉民的这个版本为基础。阿尔贝·加缪是在法国掀起的“存在主义文学流派”的最具代表性的两位人物之一(另一位是萨特)。存在主义同时也是一战后诞生,二战后兴盛的一股重要的西方哲学流派,最为著名的代表人物是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波伏娃、萨特、加缪等。尼采的一句“上帝死了”表现出了存在主义诞生的背景思想,当无所不为的上帝并不存在时,人在世界的价值是什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所以存在主义强调人的自由——不能被任何到的标准所捆绑,但应对自己的自由负有责任,以人为本,存在先于本质(“你是你选择的结果”,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形成鲜明对立)。而且存在主义重视人的体验与感情,因此与小说密切关联,所以我们在代表人物中找到了很多知名的小说家,比如写了《变形记》的卡夫卡,再比如加缪。而恰是如《变形记》中那个一天早晨醒来的主人公变成了一只甲虫一样,《局外人》也是一出荒诞的剧作,“我”在完全戏剧性的情节里开枪杀一个跟“我”没有任何瓜葛的人,但在案件审判中“力图把我排除在案件之外,把我压缩成零,在一定意义上取而代之。”“他们并不征求我的意见,就在那里决定我的命运。”(《局外人》第二部第四章)。当然最为荒诞的不是这些,而是我至始至终对于一切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比如在第一部第五章中当得知要被升迁至巴黎任职时的回答),对于正常人关心的工作、婚姻乃至自己的生命他总是口头禅一样的回答“毫无意义”(同样第四章中对于女友询问是否愿意结婚以及是否爱对方的回答)。这是一种消极的厌世的被动的生活态度吗?并非如此。在预审官几次询问主人公是否信仰上帝并表示出一旦顺从上帝,案件将“顺利发展”的暗示下,主人公坚定不移的断然回绝;在最终临刑前神父前去探望并试图向其传教时,他甚至激动的薅住了神父的领子想要将他扔出去;在律师提示主人公在母亲葬礼中的表现可以委婉解释时也被他认为是虚假的而予以拒绝;在小说结尾时感受到生命的意义和存在价值时也表现出了无比的激动和期待,这一切的一切,分明表现出了他并非是一个放弃自己的人,而恰恰相反,他早已把生活看的透彻,“人永远也谈不上改变生活,不管怎么说,什么生活都半斤八两。”(《局外人》第二部第四章)。他所感到的只是世界的冷漠,人的孤独以及对于自由的无限向往。同时也可以看做这是一种禅宗里“堪破”的境界。小说开篇中“我”在母亲葬礼中种种“异常”的举动不仅成功的引起了读者的注意和疑问,同时也成为稍后主人公在法庭上被攻击的要点。对方律师质疑生为人子的他为何守在母亲遗体旁抽烟、喝咖啡,却没有流一滴泪,而且在葬礼结束后次日就与女友发生关系——这似乎是没有灵魂的人,而没有灵魂的人应该得到审判!但小说其他地方以及通过他人之口我们分明可以得知主人公是爱着自己母亲的,所以在自己的律师询问自己的时候说“自不待言,我很爱妈妈”,不过他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包括读者在内的人大跌眼镜“但这并不能表明什么。所有精神正常的人,都或多或少盼望过自己所爱的人死去”。这句话直到我读完整部小说后还没有想明白。

另外一处被反复提及的内容是生理反应对于人行为的直接作用,比如多次出现的主人公对于女友本能的性冲动——无论是在母亲刚刚去世的悲伤里还是在海中游泳时的肌肤之亲中,甚至在牢狱中对肉体的渴望;又比如天气炎热烈日直晒让主人公在扣响扳机之后继续开了四枪——“我说当时的行为是阳光引起的”(第二部第四章);再比如开篇赶去养老院途中炙烤的阳光和为母亲送殡时的天气以及开庭审判时闷热导致“我”昏昏欲沉的感觉,以及在第二部第一章被律师询问过程中,他直言“我天生如此:生理的需要往往会扰乱我的情感。安葬妈妈那天,我疲惫不堪,又非常困倦,也就没有留意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结合上文看来,似乎解释了为什么主人公有了诸多在我们看来不合常理的行为,其实更准确的用词应该是“不合礼数”。如果抛却了道德对人外在行为的约束,抛却了社会约定俗成的习俗行为,那么主人公这种完全本能自然的表现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他在一个这样的世界和社会里,受到种种既定规则的约束,受到世俗眼光的监视,本能的反应或者说追求的“自由”就显得离经叛道——不可思议、缺乏灵魂。所以,这恰是存在主义的核心思想所在——以人为中心、尊重人的个性和自由。 在最后即将面临死刑的夜晚,主公人发出了“…任何人,任何人都无权为她(主人公的母亲)哭泣。我也同样,感到自己准备好了,要再次经历这一切。经过这场盛怒,我就好像清除了痛苦,空乏了希望,面对这布满象征的星空,我第一次敞开心扉,接受世界温柔的冷漠。…”整个段落都是借助主人公的思想活动来表达作者的寓意。窃以为,整个世界的冷漠已经不是我们所感受的陌生,而是熟悉,正是因为太熟悉这个特质因此也就没有了所谓空虚的幻想,因此,自己就是自己,在这世间的独一无二努力生存,这是一种逆境与绝望中的顿悟,因为无所依,所以无所畏。
最后需要提出一点的是小说中两处着重表述的内容不容忽略。其一是主人公邻居萨拉玛诺和他的狗。老头在妻子死后感到孤独于是养了这条狗,相伴了八年,人嫌弃狗,对它又是吼又是打;狗又老又笨经常把主人绊个趔趄,可有一天狗走丢了,暴露出了老头对于狗的感情和依恋,或者说是对于孤独的害怕,这一部分如果单独拿出来就会是与《流放与王国》中其他短篇小说风格相仿的作品。其二则是他另一个邻居雷蒙,同时主人公的牢狱之灾也是因他而起。起因恰是他和他纠缠不清的女友,这一部分中的内容也值得品味,各位读书时可特意做个留意,在此不做赘述。
至于“局外人”这一意译过来的名字,可谓神来之笔。按照李玉民写的序言,法文小说名的直译应为“外国人;他人,外人,陌生人”,显而易见无论采用哪种解释都远不如“局外人”更贴切而巧妙,这“局”竟是自己的人生,而“我”却成了自己人生的旁观者!荒谬的标题却是令人深思的内容。但不可追溯是谁首先用了这个巧妙译名。

《局外人》和加缪的另一部哲学随笔著作《西西弗的神话》集中体现出了他“存在主义”的思想,不同于其他人会单独写专门的哲学著作,加缪真正如他所述将哲学用文学的方式体现了出来。他的其他作品比如这一版本的《局外人》后附的《流放与王国》短篇小说合集,虽再没有像《局外人》一样一直通过主人公直述“存在”的意义,但仍然是荒谬的故事,仍然是蕴藏深意的内核,也就是我在此文开篇时所说——“加缪小说的结尾总给人一种未完待续的错觉”。说实话,在买这本书之前我并不知道加缪其人——拜多年语文教学所赐,当然也怪自己文学素养不够,也不知道“存在主义”,读了以后发现,毫不避讳地讲,即便我读了近乎两遍,在写此文时又翻阅了数次,但对于加缪的思想依然如在雾中,忽明忽暗。
读书能引起人的深思,思考能带动人的行为,行为成就一个人的意义,而一个有意义的人会带动一代乃至几代人的深思,这或许就是读书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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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ra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11-15 15: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