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存档
6月25日
镇江,5块一杯的热牛奶,上海火车站,地铁自动售票机,人民广场,鲜肉月饼,卖菜的老伯,握手的爷爷,上海美术馆,方增先画展,白禹的消息,果冻时代,屁球的故事,做体操的熊猫,跟着熊猫做体操的女孩,卖毛巾的苏北人,6块一盆的馄饨,票价2块的公车,中山东二路外滩,漕溪北路,于宇的家,衡山路,香樟花园,美极猪颈肉,音乐酒吧,穿得像小贩的键盘手
6月26日
硬币,绿豆饼,926路,豫园,双语幼儿园,“结构”的江南园林,南翔小笼,排队40分钟,失望的海棠糕,城隍庙,秦裕伯的故事,猴子的电话,上海老街,郁闷的赵靖,42路,襄阳路,永嘉路,服装店的西瓜,背心和短裤,乐乐和姚平和outlander,声呼吸,镜头的细节,剪刀手,开锁公司
6月27日
莘庄,修鞋的叔叔,穿红上衣没刮干净胡子的猴子,莘海线,海湾镇,买不起也进不去的漂亮别墅,海鲜大排挡,桃子,最赚钱的存鞋生意,滩涂,只能远观的螃蟹,海上的怪物,沉船,温暖的海水,龙腾阁,海风,几千年的空调费,气势恢弘的厕所,面向大海转身
6月28日
2路,淮海中路瑞金路口,消失了起码十年的高桥松饼店,Marco Polo的巴塞罗那,长春食品店的特产,三联书店,海边的卡夫卡,鹤发童颜的奶奶,穿袜子、梳头和不喝可乐,雁荡路的房子,鲜得来排骨年糕B套餐,小阵雨,建设中的复兴公园,藤袈尽头午休的人,下棋的爷爷,陡然黑下来的天空,钱柜门口,更大的阵雨,自忠路的老房子,8号公馆,又一场阵雨,同一屋檐下不是帅哥而是叔叔的避雨人,新天地,奇怪的学习班,石库门,高谈阔论的少年,1号公馆门口的南瓜,黄陂南路,静安寺,久光百货,尊爵,八宝菜,看得见蟹肉的狮 子头,300多块的透视装,在雨中抢到的出租车
6月29日
小雨,新闸路,错过的粘米饼,19路,汉阳路,偏僻的南浔路,爸爸的中学,空荡荡的走廊和操场,圣芳济大钟,遗忘在桌上的毕业照,虹口老街区,路边看上去香喷喷的面条,浦江饭店,俄罗斯大使馆,外白渡桥,英雄纪念碑,被两车道宽马路瓜分的看不见天的“万国建筑博物馆”,同样消失的四川路的小常州,丰裕虾肉生煎,开洋葱油拌面,传说中的南京路,watson's里加粗的OB, 味道古怪的重阳糕,地铁2号线,陆家嘴,中心绿地,因为天气放弃的金茂大厦,百步街,施工中人烟稀少的滨江公园,黄昏的外白渡桥,黄色的黄浦江,正大广场,正宗滨江大道,拾步街,莫非这便是汤辰一品,东昌渡口,空调渡轮,灯红酒绿的外滩,金陵路渡口
6月30日
美罗城的许留山,QQ的有芒果包心的糯米糍,杨枝金捞,长乐路的老房子,找不到的小店,三联韬奋外文书店,便宜的原版书,周末跳蚤市场,虹梅路别墅区的外国餐馆,墨西 哥餐厅,超大份鸡肉玉米卷饼,比很壮(3声)的老外还能吃,凯旋路的花卉市场,百合和发财树,来伊份,没来得及吃的利廉蛋塔
当我在能看到北京东站铁路和火车的窗边,听舒柏特、看〈海边的卡夫卡〉时,上海之行已经远去了;甚至从某方面来说,若不是手中的书和手机里的照片为证,我也不确定是否真的去过。有太多次,我都以为自己去过上海,甚至童年的某个段落是在那里度过的。我很熟悉那里路边摊的绿豆汤,外国人开的点心店卖的面包圈和冰淇淋,一个月都不穿同样西装的讲拉丁文的中学教员,腰肢纤细旗袍艳丽的磕瓜子的大家闺秀,叫做“双掐”的黄豆牙,栗子面巧克力蛋糕,每天早上送来的新鲜茉莉花,鬼节时烧的金元宝,趁大人不注意放进元宝堆里一起烧熟的鸡蛋和土豆,名字虽然不雅但很受欢迎的马桶糕,正月里推的牌九……
以至于当我终于很确定一星期前的上海之行是我本人——或者说被称作我本人的这个身体——第一次进入叫做上海的行政区域,我和于宇都无法相信。
不过当我随后花了一周时间用脚去踩开黄埔区、卢湾区、徐汇区、静安区、虹口区、浦东区的地图,甚至南下到了杭州湾,我终于确定,我是没来过上海的,至少是目前人们称做上海的这个地方。这里的东西,我完全不熟悉;我熟悉的东西,这里完全没有。
开头的那些,是留在手机里的备忘录。因为我在上海一周每天做的事情大抵是睁开眼睛就出门去走,带有一定目标,但又不完全;饿了或许找有名的小吃,也可能在路边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就买来吃;这样一直走到天黑,之后回去于宇租住的房子。这样一来,一天结束时基本上筋疲力尽,懒得再写什么东西,所以就把这一天主要的经历用简单的词备忘下来,打算回京再整理成像样的日记之类。不过之后看来,这样的东西其实挺好,如果再丰富,也无非加些修饰语连接词,反倒没有这样简洁直接,于是就原样罗列在上面,作为对自己许久没有更新space的一个交代。
有一点倒可能算巧合吧,很多事件的发生都有所谓历史背景,一开始没想到的是,我这次上海之行居然也有了香港回归十周年这样重大的历史背景。然而细想来,这又实在是很实际也很重要的背景。
如果说香港回归对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大陆人个人来说有什么重大意义,那个,恐怕过于上纲上线了。然而实际情况却是,香港回归在我人生中,是个标志性的时间—— 对于我而言,香港回归,意味着,我15岁。其实不要说是那时候,时至今日,我都几乎对香港一无所知,所以英国殖民者也好,亚洲金融要地也好,甚至不叫香港,叫臭港都好,于我都是无关的。只是因为从小学起,教材啦、校长讲话啦、电视节目啦……凡是跟“未来”有关的内容,几乎无例外地提及“97香港回归”, 于是在思考关于“未来”的问题时,我也不免拿香港回归作为标尺:香港回归的时候,是97年,那年我15岁。15岁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会过怎样的生活呢?会想怎样的事情呢?印象中童年的我无数次陷入这样的思考当中,次数多了,就渐渐把香港回归和15岁等同起来——直到有一天,香港真的回归,我也真的15 岁;直到另一天,香港回归10周年,而我的15岁也过去10年。
“未来”成了“历史”。
当那个下雨的上午,吃完了马可波罗饼屋的巴塞罗那(一种很好吃的底部是巧克力饼干的乳酪小点心),随意走进淮海中路的三联书店时,我还不知道,那里最后一本〈海边的卡夫卡〉正等着我。我相信它是一直在那里等着我,等我去翻开那个15岁少年在海边的故事。他独自一人,我也是;他来到一个从未到过的陌生城市,我也是;他在海边,我也是;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囊,我那个是书包,不过应该只是不同的叫法。然而他15岁,而我的15岁,正在被隆重地庆祝十周年。我警惕地环顾四周不多的看书的人,卡夫卡君这样做是因为担心别人看出他在离家出走;而我,担心他们看出,我已经过了可以做“离家出走”这个动词的主语的年龄。
从时间上看,村上春树写这本书的时候距离15岁已经将近40年,那他又是如何真实地描摹15岁少年的心理呢?等一下,他描摹的真实么?我以为自己离15岁毕竟比他近些,所以试图以自己15岁时的心理去检验一下故事的真实性,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竟然完全忘记了自己的15岁,用小说里的说法,是记忆“脱落”而不是 “丢失”。那一年,除了发生了香港回归这件我知道的事件外,其他的我竟一无所知。
我失去了15岁,那段曾经是“未来”的“历史”。
我走在北虹中学有些昏暗的教学楼走廊。看得出,虽然经过战争的毁坏和之后的几度整修,这所从占地面积上讲至今仍不大的学校很多地方都保留了老圣方济的样子。 可能刚考完试,整栋教学楼几乎没有人,课桌的角上还贴着准考证号,黑板上写着假期活动的通知。接下来,简直是电影的情节,一张课桌上竟然有张不知是谁忘下 的毕业照,用金字烫着07级高三毕业的字样,班不大,40人左右,排成4排,中间是老师,女生在前排,男生在后排。
那张照片在我眼前渐渐泛黄,学生们的面容也一一变了,在中间,我认出了那个孩子,1951年,他也这样笑着从这里毕业。
15岁的朱自强站在我身旁,他上身穿白色半袖衬衫,下身咖啡色的裤子,脚上是擦得铮亮的黑色皮鞋,一副琥珀色细框眼镜,正看着黑板上“打倒蜡烛”的标语得意地发笑,“蜡烛”是他们给数学老师起的外号,因为那德国人是个光头,发脾气的时候会用鞭子打学生,大家都很讨厌他。之后朱自强拿起桌上的拉丁文课本,一边嘟囔着背介词的难处,一边走出教室。我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出教学楼,来到操场上,那里有教学用的铁轨、火车、轮船的模型,朱自强的几个同学正在那里摆弄模型, 他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这时四楼顶中间的大钟敲响,我回头张望。这座大钟本来是英国人建造,在圣芳济建校时海运来上海,不久就成为这一带的标志,也使深处僻巷的学校有了便于寻找的依据。后来大钟年久失修,终于不得不重建,目下在楼顶响着的,便是原样重建后的。我转回头,模型和孩子们都不见了,空阔的操场上 铺着橡胶跑道和球场,因为刚下过雨,还湿漉漉的。正前方的旗杆上飘着五星红旗,只有操场边的一个西式牌坊样的建筑,或许还是许多年前的样子。
走出北虹,这一带的街区格外老旧,我猜想朱自强在这里上学的时候它们大概就是这模样。果然,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又走到我旁边,手里依然是拉丁文课本。街边是个绿豆汤摊子,老板娘从一口铝制大锅里用舀出红色的汤盛在已经缺了口的瓷碗里,递给路边刚刚放下黄包车的车夫。朱自强停下远远地望了那摊子一会儿,我于是也停下望着他。他嘴角翘了翘,抬头看了看天,随后推了下鼻梁上的眼睛桥,自嘲地笑一下,若无其事地接着走。我又去看那绿豆汤摊子,但仿佛那里卖的其实是面条,沾满油污的小黑板上写着素面3块1碗,盖浇饭5块1份。那个车夫三口两口吞下面条,放下碗,付了钱,踢起有pizza外卖标志的自行车,骑上,拐过街角,不见了。
我于是又一个人站在一片也许存在了很久,也许已不会存在太久的房子和人当中。老街的尽头露出外白渡桥,那座建于上个世纪初的钢铁结构的桥梁横跨在苏州河汇入黄浦江的岔口。之后他们一起汇入长江,最后再一起入海。
在杭州湾,我对猴子说,如果说看到山想知道山的那一边是什么是种凄凉的话,那看到海想知道海的那一边是什么,就是种绝望了。猴子说具体到这片海,海的那边是杭州,而且他已经很久不考虑这么从“本质上”就郁闷而且无解的问题,为了好好活下去。
不过,这时候,我觉得,更绝望的是,想像一个早已没有未来的人在他15岁时关于未来的想像。
音乐声好像没有了,看来这盘CD完了,肚子也饿了,那么就写到这里了。
香港回归二十周年的时候,这段文字应该能够帮助我想起:2007年6月底7月初,朱明轩到上海,遇到15岁的卡夫卡,15岁的朱自强,并且和全国各族人民、全球华人一道,庆祝自己15岁十周年。
不知道那时候,我能不能想起,1997年,还发生了些什么事。
2019年10月4日
祝豆瓣硬硬朗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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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ny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0-18 02:17: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