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电影梦 李安传 读书摘抄
• 一开始我拍了四部喜剧,《理性与感性》拍完,我一直回不去喜剧,想也找不着题材,可能因为我的显性已经表现够了。《冰风暴》起,我开始有兴趣摸索隐形部分,碰触潜意识里一些无法掌控的领域,如此才能摸到新鲜的东西,才有那种处子感。需求刺激,让我持续处于亢奋状态,也折磨着我的身心;但这股亢奋,又支撑着我度过身体的不适。长期下来,精神、肉体几乎难以承受,老感觉是在解构自己。久而久之,在我的电影里,结尾都以悲剧收场,已死亡终结,似乎要追求到某种美感才能结束,《色戒》也是一样,走向死亡,成了我电影中主角的宿命,包括或者的也要去体会逝者的滋味。我是不是在追求一种绝对值,也在满足一种求死欲望?对我来说,创作欲好像不是求生,而是求死,是自解结构的一个演化过程,当你冒险追求绝对值,经常处于临界点上,如履薄冰,兴奋感与危机感共生,求生与求死并存。
• 我一回台湾就紧张,搞戏剧,我是跑得越远,能力越强,人也越开心。一临家门,紧张压力就迎面而来。对我来说,越接近生活,我的压力越大,越难以从事艺术处理,能力越低。
• 在伊大,我感觉才接触到真正的西方戏剧,整个扭转了我对戏剧的观点。西方的挣扎即是人类摆荡于上帝与撒旦之间的拉锯,西方戏剧精神也以此为出发点。走出伊甸园后,人类开始认识自己,因而求知与创作,知识与创作即是人类对上帝的一种挑战,也是人类的一种骄傲。在人性与神性的对立中,人要活得有尊严,就会有所怀疑,我思故我在。因此,一切知识的衍生也与痛苦有关,尤其是宗教、哲学的产生,都跟人的磨难密不可分。因为人在快乐顺利时多半不去思考,痛苦时,才比较会反思问题出在哪里。
• 太极拳里的推手是一种双人模拟对练的运动。拳经里提示的要诀,如“圆化直发”、“舍己从人”、“左重则左虚,右重则右渺”,“不丢不顶”等,这些和我们中国传统待人接物的道理是相通的。中国传统思想的儒、释、道,都讲究练气。气的意涵十分广泛,大至天地间的气象,小至个人的气色,不一而足。而练气,则以天人合一为最高境界。因此悉心静气,存神养性,体验并顺应自然法则的客观变化,节制自身的情欲好恶,逐成人生修养的课题。持这种思想印证到人际关系或天人关系,就产生了像“推手”的要诀:圆柔应对,不硬顶硬丢,调和,穷磨至“我顺人背”时方发劲,注重平衡协调。
• 我觉得中国人的武术与人生哲学有关,和西方以冲突来解决问题是很不同的。西方是“丁是丁,卯是卯”,不乱套的;中国人则是什么都“通”。
• 我以前求取完整性,现在觉得或许不那么重要了。而且完整性有时也不一定靠角色完整,有时人物、事情片段,只要整体有个概括的完整性亦可。凭良心讲,完整,有时是我们强加的,那是一般通俗剧,尤其是西方或美国的看法,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到完整。
• 中国人讲厚道,就是装糊涂,各取所需,当然没法完全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是各退一步。这种中庸之道为多数人奉行,欲拿来古典教养下的人在生活里就是如此行事,只要过得去,大家睁只眼闭着眼。不过这对拍电影不见得是好现象,因为我们已经习惯西方思维里的强烈冲突,会觉得这种方式太温吞。
• (我)就这样一点一滴地透过媒体,我逐渐把自己、电影及想法介绍给观众。而观众对我有兴趣后会产生回馈,反过来再影响媒体对我产生兴趣。就这样滚几次,每有新片就重回当地宣传,广结善缘,逐步建立起观众和我之间的熟悉及观众对我的期待性,形成草根性的群众基础。
• (关于《喜宴》)如今沉淀之后再看,唯一让我耿耿于怀的,就是我第一次听到“圆满结局”的说法,就最让我反省最多的也是这件事。但天地良心,《喜宴》我真的不晓得是在做HAPPY ENDING。其实这跟我的个性有关,它的结局不是“快乐”,而是一个对完整、完全的渴望,有着委曲求全的意味。你要“求全”,就一定要手写“委屈”,这也是送个性的一部分。现在我比较坦然,不再那么求全,只有在作品结构上要求有些完整性,要是没有也没什么,有时不需要那么委屈。曾经沧海难为水,只有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自然发展。所期待的,是观众也能陪伴你的成长;能盼望的,是繁华落尽见真淳的一刻。
• 恐惧鞭策我不断地求改进,因为没有比恐惧更强烈的感受了。能够持续不断地尝试,动力就在于不安全感。一旦有安全感,做成了惯性,我就会心生恐惧,怕被定型,怕江郎才尽,怕东西陈腐,怕被人摸清路数而遭淘汰。
而我更惶惑的是,在这样的挣扎过程里不经历中流露出心底最隐私的秘密。对拍电影的人来说,这似乎是跳脱不了的宿命,越怕,越在乎,意识中不愿碰触的禁忌、黑暗、不安,在影像的流动里,静静地、自然地展现出潜意识里翻涌不息的无限心思。
就像被一股旋风吸入一个巨大黝黑的深洞里,在牵拉挤压、挣扎摸索中,一路寻找着黑暗尽头音乐闪烁的那一丝光明。只有在扩展改变到自己心里都没数的时候,主题、滋味有需要落叶归根地回道自来熟悉的世界中,很矛盾!
人情是很真实的,它是我们感情生活的一部分。人情也是流动的,时过境迁,人事全非,它就会随风而逝。我们现在做(拍电影)的话,后人还能看到一点东西;如果我们不做,下一代无从知晓,这份情愫可能就此消逝于风声尘埃之中。
人人都要珍惜这样的发言权,不要不吭声,让它随着大家的成事习惯或成见,就这样地过去。在影片里,我把自己所承袭的东西忠实地反映出来,一方面这是义务,一份传承的责任,对后代有所交代;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权利,是我的表达权,若我不争取、不表达、不发言、径自让它过去,将来的历史、大家的脑海中的文化印象就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觉得,艺文工作者就是要把它反映出来,让世人看到人们真正的心声。
执导西片后,反而让我第一次自觉到自己是东方导演,虽然在细节血肉上,我要尽量模仿学习西方,做到标准,但在眼光与情感表达时,我开始比较自觉。如果又和西方一样,不但拼不过,也无新意,要能够取胜,就得发挥我们的长处。所以我开始注意如何运用影像、情景,去反映角色的内心风景。
后来人家问我执导华语片和西片有何不同,我的看法是: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总统。拍华语片就是做皇帝,大家听令于我;拍西片就像当总统,总统就是要出去取悦每个人的。大家乍听觉得好笑,但也不无道理。
其实要求演员表演全都得自然,这已经是不真实、不自然,有问题的,扪心自问,连导演自己都不是这样子的。因为生活当中大多数的时刻,我们面对旁人也都是在自我控制的状况下演戏,就算一人独处时,都不见得完全坦然地面对自己。人的自然里也包括着不自然,要做到不着痕迹,很不容易。我觉得戏剧和人生还是有些差别。当然在生活中我们反应事体时,位置状况很多,不能如详读剧本后般地预知后事,演戏时要避免这种预知的不自然。
《冰风暴》和《理性与感性》正相反,我觉得后者是社会制约要你成为好人,但片中的主角都想越轨、追求自我。而《冰风暴》里则是社会开放,你被鼓励叛逆、任性而为,但主角们又出于本性中的保守良善,重新思辨常轨。
《冰风暴》采用的结构属于撞击式的,以撞击令观众产生刺激,经由刺激及其所延伸出来的想法,引发观众产生拼凑式的情绪呼应。它不是一般观众所熟悉的线性发展。要怎么说得通、站得起来,就要保证每场戏都是好戏,每个连接点都扎紧,全片是一整块磁球,犹如飞机轮胎里全是橡胶实心,才站得来。站不起来的地方,我就拿音乐把它拉紧或疏导改向,凝结起来。(对于结构问题,我们一般习惯的结构原理,其力学主要还是用来应付地心引力的重力、如怎么盖房子才不会垮下来。然而自然界生物元素的就够法则却不只是这么简单,它是各种张力和压力的有效衔接与力道传送,而且质量的变化与彼此间的交流呼应神奇莫名,值得我们敬服与学习!)
我把认为该做的东西做出来,然后再退一步,让出一点空间来,让观众去思索,怎么想都行,就像看抽象画一样。退这一步,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就是东西不要做足,也不要做死,留一部分工给观众去做。
一个好的艺术品,应该是超越时间和地域的限制,它具有这样的本质,除了做到特定性,一定也拥有一种持续性、全面性及概括性,才能出碰到很多人的内心,这也是我努力的目标。
拍年代剧,我必须面对两个传统,一个是历史传统,一个则是剧场传统。我面临的最大困难不在历史传统——如考据和史实,甚至营造出当代的气味,而是在剧场传统,也就是观众观影及文化的习惯。历史传统与剧场传统互相抵触,人们心里所认同的往往是剧场传统,而非史实。文化里许多管有的印象即与正史之所载迥异。但剧场传统经由戏文、电影的长久灌输,戏剧工作者所创造出来的自我文化形象,在观众心目中早已建立起既定的信任感,当你拍摄的内容与之相违背时,观众会不习惯,你就得自食其果。当片子一有影响力时,你就要面对这些麻烦。
人的认知范围里包括已知与未知,也包括合理性与非合理性。许多未知的部分,我们目前多归之于为非合理性的范畴,在文化底层及生活当中就存在许多,只是该民族及社会的人已经习以为常,不假思索就接受了。之所以接受不是基于合理性,而是生活的情感、习惯使然。加上人们对这些文化底层及生活上的“理所当然”,又多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习以为常却不求甚解,很难说个明白。
对武侠片这个片型以及武侠小说之类的俗文学,我始终有着一种爱恨纠缠。我爱它,因为它是我们中国压抑社会的一种幻想,一种潜意识的抒发,一种情绪的逃避。但我恨它的粗糙,不登大雅之堂。它好,好在它的野;它坏,坏在它的俗。这次有机会拍武侠片,我既希望它能一登大雅之堂,人们得以享受对它的寄托与情感,又希望保有它野性的狂肆。
我一心想实现心里那个令人心醉神驰的武侠世界,将武侠人物的内心世界、情感,能与观众有所联系,既有优雅的意境可悠游,又有狂放的豪气可驰骋。
老实说,我觉得以现代眼光来看,中国古典的东西的确有不足之处,必须借助西方的知识及手法来补强。不论是从西方的心理分析、社会学、戏剧性、语法、美学观点,还是西方结构的情节推理等各方面的优势,我都希望能做足,而不是靠个人自我的艺术感做单线性的发展。
古人深知,人被形式所缚,身不由己。习武练功就是在教人如何放松及学得方法,能随己欲悠游其间,人在其中而心不为之所限,身在红尘却不为红尘牵绊。有几分功力,就享得几分自在,着几分胜算。
中国武术讲究的是圆润、含蓄,力道有手有放。持剑时颔首,凝神内敛。不管从运动及安全来讲,都没有翘下巴的。武书上也说:“持剑时,态度须心平气和,急有如惊鸿,静则有如山岳。不可慌张错乱。这个道理不但使剑时如此,其他兵器过招时也管用,就连待人处事或书法运笔上都用得着,中国人不过做什么都归于修身养性,讲究劲道、神气。
中国人从养生、处世、治国、书法、文章、剑法、拳式、甚而做菜,不论文道武道,殊途同归,一理相通。使劲时讲求的必是协调放松(刚柔相济)、藏锋(暗藏玄机),互为表里(互相印证)。中国人古典的教养不太讲极限,力道往里收,西方则是外放式的。东西方对力道的训练不同,使劲的方式各异,双方的理路很不一样,但各有各的道理。如西方的芭蕾是肢体尽量往外伸展,中国的京剧则是身形弯成圆形往里勾勒,力道的输入感比较强,呈现的是一种劲道的美感。
“动静起落,进退虚实“这八字箴言,更成了我的座右铭,我甚至把这句话贴在墙上提醒自己。因为过招不只是乒乒乓乓地打,中间要有所变化,我们一定要追求一些动静起落进退虚实的东西。有进也要有退,退时也可以出拳。动时能出招,也要静下来重新摆架子、理气息,节奏感要注意。
轻功,是一种超脱,一种浪漫,也是一种牵制。人都有超脱现实及限制的渴望。但人再怎么飞也要落回地面,因为有地心引力。轻功只是暂时的一种脱离,若要是真的升华净化、就是抛弃一切,飞身投入山崖。但是人世间就是有人情、有包袱,有地心引力。
人生就如一场修炼。做事一如练功,是“一分功,一分松”。松了一环后,再往里面、往紧处练。练松一层后,再进一层,如此层层而上。功力越深,实力越强,越不易被打败。当人能掌握一种情况后,就松一分进账,增一分实力。当人能放松之后,才能较深入了解,看到或使用实力。不过一旦使用实力,就触动内里;一旦受伤,则伤得更重,因为此时是伤及心神的内伤隐痛,而不仅是皮外筋骨伤了。
在中西互动的过程中,我觉得彼此的关系就是给与取。当你给出自己文化的同时,也要调整一些不太适用的东西。当你取时,同时也在给与;它是取中也给,给中也取。它不只是对抗,也是一种交流。这个纠结的过程,算是一种文化对抗,但没有对抗,就没有新意。
常常现象的发展在前,人在后面跟着反应。现在的这些争执,也许是因为人们没有在前头看到一些新情势正在发生。我认为我们别老想着自己被美国文化压抑、只想着保存自我的文化习惯;事实上我们也正在打入世界文化,正在影响世界文化。我觉得一个真正的进步,在于你能否看到自己也是这个创造过程中的一分子,你个人所做的一切,也正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文化现象拥有很多的可能性及转折,不要只是守旧、反弹;不要只在事情发生后才跟着去回应;应该站出来,去作为新的世界文化发展中的一分子。
我觉得,人生就是一连串的周旋协调,人没有绝对的自由,每过一条路,翻一座山,我便要去克服或绕道。折冲过程的记录在影片中显像,观众从痕迹里或许会看出一点意思,产生共鸣。电影戏假情真,它是很真切的一个体验,里面有着我多少的挣扎,而且是我带着多少人和我一起挣扎。它影响着我,也影响过许多人的生命、生活及情感。它是我与幻想扭斗、企图将它显像过程的一抹留痕。它是我将思绪表达在纸张、胶卷、音符等媒体上的一个烙印。它是一种颠倒众生、真情流露的做作。它是我的青冥剑,是我心里的玉娇龙,是我心底深处那个自作多情的小魔鬼。它是我企图自圆其说所留下的一笔口供。它是我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一点努力。
十年一觉,梦中,我仿佛正在涂抹着一幅巨大的、无法一目了然的壁画。我在不同的地方画着。当我画这边时。看不到那边;话那边时,又看不到这边。但在我的心底,它们互相撞击,彼此呼应。虽然支离破碎,但冷暖自知。十年来,当我第一次抽身远观,朦胧地感觉到,好似有什么在其中酝酿、穿梭、联系、逐步积累,可又说不出一个名堂。
我总觉得,每当清醒时,我们的意识管制着潜意识。意识仅浮游于思绪的表层,潜意识则在底层波涛汹涌,是我无法明讲的主流,只有在梦境或如梦幻的电影里,自己去找寻解脱的出口。在电影里,我们的潜意识得以自由驰骋,我们的意志可以获得满足,它吸引我不顾一切地前去,尽情地按照我的想象去构建一个理想世界。
电影是可感知的,但人生的奥妙及疑难则常超出我们的感知。因为电影是人设计出来的情状,是你去满足观众期待心理的一个游戏,是电影人尽力表达、分享经验并期望观众接受的一种努力。我可以处理电影,但我无法掌握现实。面对现实人生,我经常束手无策,只有用梦境去解脱我的挫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