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词库

祖母今年八十四，因参加曾孙女的双满月宴，百里迢迢，来到我们苏州的小家。

我们住六楼，没电梯，祖母每爬一小截楼梯，便累得气喘咻咻，不得不停下来，撑住扶手，小憩片刻。

看着她吃力的样子，我愧疚不已，自责道：“都怪我考虑不周，当初无论如何不该买六楼的。”

不料祖母却道：“六楼也有六楼的好处，六楼‘新昌（音）’。”

“什么？”我没听明白祖母末了吐出来的，是个什么词儿。

“六楼‘新昌’。”祖母重复了一遍。

我还是没听懂。之后，这个词，便老在我的脑海盘旋，可越想越茫然。

直到午觉睡醒，躺在床上，灵光一闪，才反应过来：祖母说的那个词，其实是“轩敞”。

“轩敞”是个比较“文”的词汇，有高大、开阔的意思，一般人口头上是不大用的，谁知从没有进过学堂、大字不识半个的祖母，一开腔，竟极自然地拽起了文。我不由得肃然起敬。不过，祖母自己，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很文雅的话。

翌日上午，带祖母去楼下的小公园散步。祖母每至一处，便指给我看，这是株什么树，那是朵什么花，就连翳在茂密的灌木中的杂草、从假山缝隙中探出脑袋的野花，也没躲过她的眼睛。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在那以前，我来过这爿小公园无数次，却从未认真端详过这些花花草草。公园内外密密麻麻的广告牌、标语牌上的文字，攫走了我大部分的视线。

不识字的祖母迥异于我的视野，让我省察到，我们这些识字较多的读书人，张开眼睛打量世界的时候，抢先钻入瞳孔的，每每是文字、文字、文字。

我是通过文字——定义世界的工具——来认识世界的，而祖母认识世界的途径，则是世界本身。就以“轩敞”一词为例。在我的头脑里，它是一个文雅的词语，而在祖母的头脑中，它应该是个生动、丰富、可感可触的画面。

“人生识字糊涂始”这样的自嘲，也并非全无道理。

2009年10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