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只是在燃烧
天空在燃烧——不是晚霞的金光裹挟红云在地平线上制造大楼、树木、车辆、人群、蝴蝶、花朵剪影的“燃烧”,而是有一小块天有了边缘,那边缘白得发亮,空洞的黑色和灼人的白色相接。 燃烧的碎屑会不时掉落下来。从天上那么远的地方掉下来的碎屑很少能到达地面,不是被风卷走成为花影下的泥土,就是在湖心处荡漾起一阵小小的涟漪,或者被水汽捕捉成为了一滴雨的凝结核。 发现天空在燃烧的女孩穿的白裙子,裙摆直到脚踝。那天,她正走在路上,突然低了一次头,习惯性地用指尖捻起一块白布料揉搓。她用手指捏住裙摆,把它们提高一点点,想象着自己将要跑起来,步子就像春天在花朵上跳跃的小鹿一样轻盈……裙摆上有一块灰黑色! 她蹲下来,疑惑地看着这团指甲盖大小的颜色,用手指轻轻擦拭:颜色竟然变得越发浓厚,完全遮盖了裙子本来的颜色。好像一旦被触碰,灰黑变深的过程就无法停止。女孩的指尖悬停在这块颜色上面,她只能惊讶地看着裙摆指甲盖大小的那部分变成纯黑,那种黑色像深海、黑夜、死亡、永恒一样厚重。她不知道加深的过程什么时候停止,她只是开始了它,却不知怎么才能结束。直到她觉得再也没有比用这颜色更能形容“黑”的方式了,她才又小心翼翼地碰一碰它,而它没有任何变化。 天空还在燃烧—— 天空是很大的,又充满了能量,它的一小块能燃烧很久。 又有几片灰烬落到女孩的白色裙摆上,它们锈蚀出的污渍比第一块小。然后又有几片……当灰烬像雨一样密集的时候,女孩终于看清楚了:它们来自空中。下“灰雨”的范围很小,“降雨”面积大概只有成人的手掌大。女孩退到一边,向上望去,她发现碧蓝的天空中出现了针尖那么大的亮白色,可那不是柔和的星光,更不可能太阳或者月亮。灰烬就从那里不断地落下来。她仰头观察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被纳入了降尘范围内。她看到针尖变成了米粒,米粒中间好像透出一点黑;米粒又变成了豆子,豆子的中心有个明亮的黑色孔洞;豆子变成了硬币,硬币由一个光圈和里面的黑暗组成……黑暗在扩大……女孩感到害怕,她提起裙摆逃离这片在燃烧的天空。 她觉得手臂有些疼,脸和额头也疼。她一边往家跑,一边用手指触摸疼痛的地方。手指放到眼前,她看到上面自己的血液——被一种黑色凝成了黏糊糊的酱。 天空还在燃烧。 女孩到家之后把布满污渍的裙子扔了,自己处理了伤口。她不敢去医院。要是她说天空在燃烧,灰烬会伤人,有人信吗?她不想被当成奇怪的人、疯子、妄想症患者。 那天之后,女孩经常去被燃尽的黑色天宇下,打着伞绕着降尘区的边缘一圈圈地走。那片缓慢扩大的区域内一片死寂,土地早就是焦黑的了,灰烬杀死了每一株植物,涂满了每一辆停靠的汽车。过了几天,女孩还发现了一只流浪猫皮开肉绽、血迹斑斑的尸体。这里仿佛一直很安静,从来没有其他人来过。在白色的火焰和黑色的雨没有侵占的地方,人行道上有风卷过落叶和花瓣,女孩走上去,放下伞,仰望还洁净的蓝色天空。她轻轻地踏步,直到跳跃起来,总以为是走在平时的某一条步道上。 告诉谁吗? 这是不可能的。 女孩尝试过,她问家人、朋友、同学,甚至不知名的网友,“要是我说天空在燃烧,你信不信?”爸爸哈哈大笑,妈妈瞪她一眼,然后两人相视一叹:“你看你女儿……”对,她又说胡话了。 朋友和同学也是这么说。同学给她做关于大气知识的科普,对她手机里的照片进行后期处理的分析;朋友们要客气许多,他们只是问:“你的新点子吗?挺有创意的,哟,概念图都做出来了!”他们相信这是一个玩笑、一次犯傻、一个天才的构思,但没人会想“天空真的在燃烧”。有几个网友煞有介事地和她讨论,但在许许多多生动的描述后,她发现,对方并不在意天空,只是想随便和谁聊天消磨时间。 天空可是在燃烧啊!这不是一件大事吗?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更不可思议的?她焦虑不安,又无法做些什么“有效行动”,只能每天花很多时间去想那像深海、黑夜、死亡、永恒一样厚重的黑色。她身上的伤疤结痂了,伤痂掉落以后,底下的皮肤是黑灰色,和灰烬一个颜色。 要是有其他人走到燃烧的天空底下、也受过伤,是不是会有人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的?盯着自己的伤口,她想,有相同经历的人总不能不相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她就这么想着,在脑海里筛选可以带去看这个奇观的人。记忆里的脸孔一张张浮出水面又一张张沉于水底,消失在幽深水草的底下…… 一个人的时候,她更加疯狂地思考——透明天空、黑色火焰、飘落的尘埃、流浪动物的尸体,照片、反问、对流层、无聊、网页,风卷起一片叶子、花朵沉睡于步道——结果迷失在琐碎的思路里。 天气逐渐热起来,她却更爱穿长长的衣衫。 “怎么不穿裙子了?你有那么多好看的裙子。”妈妈很奇怪,这正是女孩最喜欢的季节,这个季节里,人们都开始穿起清凉的夏装。 “不要裙子。”今后都不会再需要了,“妈妈,我只是不想再穿它们了。” 她走出家门。 穿白色长袖衬衫走在路上,她迎面路过一个行人。她的脚步走过去了,眼神却附在那个路人的身上。 “请等一下!”她追上去,“你好……我……”她急急喘气。 面对面,她的目光撞上一张疤痕肆虐的脸。 “……只是想说……”和灰烬一个颜色的伤疤横贯整张面孔,“天空它在燃烧,你知道吗?” “哦……这个事,我知道。”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肤色略深,伤疤在他身上不太明显,远看去如同肌肤本身的纹理。 这是她第一次找到可以交流的对象,女孩很紧张,前言不搭后语,问得太着急。其实男人很和善,也有足够的耐心。他笑一笑,一口牙白得发亮:“不光是我,好多人都知道。老早之前就开始了。” “啊?怎么没人说出来?那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 再烧下去,这里将没有森林和草地,没有池塘、花朵、香樟、泥土、甲虫……最后也没有人类了!这难道不可怕吗? 女孩的表情已经有点怪异, 男人还是很宽容地笑着。 怎么他不着急? 男人是如此平静,女孩心底的疑问没有锻造出迸射的呐喊,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出错:天空是否真的在燃烧?燃烧起来是否真的有那么可怕? 还有,什么才能算得上是重要的? “没事的,天空只是在燃烧。”男人安慰她一句,拍拍她的肩膀,然后转向人群,把步伐汇入人流。 男人在人群里融化了,女孩追上去,想要认出他,却看到一张又一张被疤痕灼伤的脸。 这天傍晚,女孩又一个人打着伞前往黑色的天宇之下。 火焰的尽头,是像深海、黑夜、死亡、永恒一样厚重的黑色,灰烬在人行道上滚雪片子,除了女孩的呼吸,这里一片沉默。在已经死亡的土地上走过几圈之后,她丢开伞,挽起沾了灰雨的衣袖,伸出双臂仰起脸,去拥抱一场灼热的雨。
于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