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雪
年前，刘河照例去妙善寺在了一周，每天和僧人们同吃同住，听他们念经诵佛，帮衬着打理寺院里的杂事，满一周后刘河才准备离开。
这天突然就降温了，刘河一早起来加了衣服，再将随身的东西收好，然后照着前几天的样子扫洒了几间佛堂，侍弄了菜园子，还给花台里的牡丹都浇了水，不知不觉就到了午饭点。连续七天清汤寡水不见荤腥，嘴里淡得很，一想着马上要走了，刘河不由心焦，食不下咽，但看着周围的僧人安静、平和的吃饭，他只能装作和他们一样。饭后帮着收拾洗碗，最后净手擦干，刘河到正殿的佛像前跪下，心里头才渐渐平静下来。
县城到妙善寺的乡村公交每天两趟，刘河赶下午两点半的车次，寺院主持送他到门口，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刘河赶紧合手回礼，这才出了妙善寺。
公交捎来了几个香客，但下山的就只有刘河一人，盘山公路弯弯绕绕，空旷的车厢里挤满了摇晃的颠簸声，车窗外的风穿梭来去，刘河裹了裹外衣，看着天气越发不妙，铅云凝聚厚重，压得天色沉沉，怕是要下雪了，掏出一周没怎么碰过的手机来看天气预报，果不其然，可是山上信号不好，只瞧了一眼网页就开始转圈圈加载中，刘河只得将手机收起来。
到了山下的几个村子，接二连三的开始上人，有人带着用纸箱子装的鸡坐在刘河后面，纸箱子上挖了个洞，正够鸡探出脑袋来，鸡脑袋一伸一缩，拿尖嘴去啄刘河放在地上的包，后面的小伙看见，道了声歉，把纸箱往后挪了挪，刘河笑了笑，将包往前挪了挪，小伙就拿出烟盒磕了一支给刘河，刘河摆摆手，指了指司机座位后贴着的禁止吸烟的标语，司机似乎从后视镜里发现他们的动静，扬声说了句“车厢里禁止吸烟”，小伙收了火，嘴上叼着没点的烟过干瘾，又把烟盒朝刘河递了递，刘河不好再推，接过那根烟，别到了耳后。
公交走走停停，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回到县城里，下了车，刘河冻得直在站台上跺脚，一回头瞧见提着鸡的小伙也下车了，刘河就跟人招呼
“天气怪冷，兄弟，要不跟我上前面的馆子喝两杯？”
“不了大哥，我忙着把鸡给我大伯家送去，一家子还等着我吃饭呢，谢谢啊”
小伙手往一边指了指，示意他要去的方向，两人再说了几句就散了，刘河说不出什么感觉，只想着这么冷的天，多一个人吃饭也好，不过老实说，他都习惯了。
闷头走到路边的一家饺子店，店里稀稀拉拉的坐着两三个人，刘河挑了背风的位子坐下，点了两盘饺子，叫了小半杯白酒，在等着上菜，手机响了，一看是银行的短信，刘河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一接起来儿子就问是不是收到转账了，刘河说收到了，接着就抱怨
“你自己的钱留着自己花，你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我钱够用”
儿子说
“爸，我今年忙着工作不能回家，该孝敬您的不能少了”
刘河不说话了。儿子那边吵得很，应该是在应酬，顾忌不了太多刘河的情绪，安抚了两句就把电话挂了，刘河还是没说话，收了手机，饺子来了，酒也上了，刘河先闷了口酒，酒从舌头一直辣到胃里，身子热起来。
原先还小的时候，刘河想读书，可是家里供不上，年纪轻轻就入了社会，半大孩子没个定性，还精力旺盛，到县城里打零工，什么活计都干过，认识了一堆“狐朋狗友”，玩心大，手里攥不住钱，顶着爆炸头穿着喇叭裤到舞厅蹦迪、歌厅唱歌、夜市摊上喝酒，又穷又快活的过日子，等后来终于攒下一点钱了，靠朋友找了门路，刘河干起了拉三轮摩的的营生。
起早贪黑的拉了两年摩的，爆炸头和喇叭裤都不流行了，刘河遇到了一个在彩印厂上班了一个女孩，女孩晚上下班经常搭他的摩的回家，两人聊天能聊一路，后来两人说亲，女孩家里还反对过一阵，但女孩犟得很，非跟刘河结婚不可，家里也无法。之后刘河问过女孩，为什么会瞧上他，女孩咯咯的笑着说
“有一天晚上我下班看见你在旁边的巷子口跟人打架，你一对三，半点不怂，那模样可把对面的人气个仰倒，我就觉得这个小伙子可真潇洒，跟个侠客似的”
拉摩的混口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在街头跟人起冲突是常事，刘河都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次了。嘴上说她怕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但心里还是高兴，不过她话锋一转，说跟人打架太危险，刘河已经是有家有室的人，该安定下来了。刘河记着她的话，又干了一年，到自己媳妇有了孩子，刘河就盘了个小铺子过来开商店，生意还行，就是后面媳妇厂子改制下岗，两口子一起开商店也能维持家里的生活。到那一年，刘河在衣柜角落刨出了原先穿过的喇叭裤，皱的像从腌菜坛里捞出来的似的，除此之外倒都还完好，刘河穿上一试，腰拉不上了，他已经有了个不小的肚腩。
到现在肚腩依旧。刘河吃了个饺子，隔着肚腩瞅了瞅自己的裤腿，现在是巴不得把裤腿扎紧些，要不然冷风嗖嗖的往里灌。还没抬头呢，听见店里有人说下雪了，刘河往店外望，天黑透了，雪还小，他想着妙善寺里的牡丹，有些是新种的，也不知能不能捱过大雪天。
原先刘河家里也栽了一盆洛阳红，他精心照料，在媳妇病时开了花，媳妇看着高兴，也学着刘河照料，但她浇多了水，牡丹就渐渐死了，而那时刘河已经顾不上一盆牡丹了。
媳妇到了年纪开始信佛，经常到妙善寺去拜，有一次妙善寺要修缮，她捐了功德，买了新的锅碗瓢盆筷子送上山，等到媳妇过世，妙善寺的主持还来送了一程，从那以后，刘河每年都要去妙善寺，看见妙善寺也种了牡丹，牡丹也开了花。
吃完一整盘饺子，酒也喝了大半，剩下一盘刘河有些吃不下，就着又吃了几个将酒喝完，刘河叫老板来打包，过了钱，刘河带着一身酒气出了饺子店，一出门让雪风一激，酒气都散了，听见行道树旁的垃圾桶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就转头去看，一只狸花猫正在刨一个垃圾袋，刘河看它，它也回头看刘河，刘河向前走了一步，蹲下来，猫警惕的退了一步，刘河朝它甩了甩手上的饭盒，猫喵了一声，转身跑着穿过马路，有一辆车开近，车灯照着猫拉长的影子消失在绿化带中，照亮了纷乱的雪。刘河收回目光，双手在膝盖上边一擦边站起来，挎在肩上的包忽地滑落，他弯起手肘持住了，再慢慢溜到手上提着，没什么重量的包在他手上摇摇晃晃，一颗雪粒子掉在他眼皮上，又湿又凉。
刘河抬起头，透过光秃秃的树枝，他看见满城的灯和满城的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