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物语2:纽约散步
2018-07-21
Concerto No.2 , Op.21 - 3.
我记得非常清楚,去台湾,然后在书店翻书,就看到一个作家叫木心,我就拿起来看,看了之后就觉得很奇特,这谁啊,因为这个作家以前从来没听过,你第一反应,是不是出来一个新人,但你再看文字,完全不像新人,你说是老人吗,又想不到有什么老人这么写,是不是一个出土的老人家还是怎么样?后来再跟台湾朋友聊,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台湾人,是一个在美国的华人,然后台湾先发现他的。(梁文道/作家、主持人)
1984年,苹果公司推出麦金塔电脑,阿城发表《棋王》,张爱玲复活,《倾城之恋》重刊登在上海的《收获》杂志。1984年,在诗人痖弦主编的台湾《联合文学》创刊号上,旅美作家木心粉墨登场。
《联合文学》集结了所有华语作家,包括像余光中大家也都知道的,也已经都在那边了,把一个默默无闻的木心弄进来,没有人搞得清楚,这是什么号的一个人物,竟然在《联合文学》创刊号里面出现,一个"文学的鲁滨逊"。(陈英德/旅法画家、作家)
这个"文学的鲁滨逊"一口气霸占了《联合文学》三分之一的篇幅,剩下的三分之二平摊给了余光中、梁实秋、凌叔华等40多位作家。
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這样的,有些事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这一段最好了。(木心)
我当时对他印象最深就是这一点,看文字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人,什么地方的人,当你知道了之后,你更加震惊,你更加觉得不可能,怎么可能,就在历史之中仿佛是一个历史中有一个人脱轨出去了。(梁文道)
他们说,你是流亡作家吗,我说no,我是散步散得远了,就散到了纽约。(木心)
从上海散步到了纽约的木心,身上不带红色中国的印记,倒像是从巴黎老电影里走出来的绅士。
像木心,还有我所知道的上海的那些老侠客,真是深居简出,惊弓之鸟,但是一旦有相信的人来了又非常开心。我一遇到他我就知道,他是属于这样的一个老上海,从风浪里过来,但是苦苦保护自己的小空间。(陈丹青/木心美术馆馆长)
我认识他的时候,木心坐过牢三次,然后好不容易到了美国,一切都是从头开始。(陈英德)
80年代是中美关系的蜜月期,中国艺术家掀起留美热潮,陈逸飞、陈丹青、夏葆元等人纷纷落脚纽约。
艺术学生联盟在五十七街,第七大道,是陈逸飞介绍给我们的,就是很容易取得签证,很容易去上学,一群上海人在那上学,其中岁数最大的就是木心,你想我才29岁,他56岁左右。(丹青)
刚到纽约的时候,觉得纽约是天堂,那么美,那么强烈,有一天走过博物馆这一带,夜色朦胧,那么我对自己讲,我终于出来了。(木心)
第二次做回学生,木心犹如重新找回杭州时代的青春,木心说,他是到了美国才发育起来的,脸上一大堆看不见的青春美丽痘。
这是他在学校做的石板,几何性的,几何性的,包括还有符号性的,我觉得这批画开始已经摆脱林风眠了。(曹立伟/画家)
我当时就觉得比林风眠好,因为我印象很深,是在他家看的,琼美卡那个家,点了一个台灯,也是夜很深了,他忽然说我们来看画吧,他就把画拿出来,转印的那批小画,我非常惊讶,那是一个迷你型的风景,但是显然它背后的一个图像记忆是北宋的,我看了以后又过了两天,我跟他在学校里过马路,我说实际上你受的是达芬奇的影响,我记得他就在马路当中站下来了,非常危险的,车还在开,他说哎呀给你看出来了,他非常惊喜,他说给你看出来了,所以他野心一直很大,中国追的是北宋,欧洲他追的是达芬奇那一路,非常精微广大的那种景观,同时画的幅面又很小。(丹青)
1984年可谓木心的大年,《联合文学》一举成名,一个月后,木心在哈佛大学举办画展,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场个展。
那个展览是12月份,我们说是不是要挂一点海报,木心是非常认真的,结果他就设计了三张海报,而且设计完了我们也没有钱去真正印刷,他就整个地画,所有的字都是他画出来的,然后中间那一张画是他真的画镶在里面,然后这个东西居然还就挂在院子里,我说这还得了,赶紧把它救回来。(巫虹/策展人、艺术批评家)
56岁才举办人生的第一次个展,木心在《赴亚当斯阁前夕》这首诗中写道:街頭,有誰擁抱我,意謂祈福我去遠方的名城,接受朱門的鑰匙,我茫然不知回抱。
那首诗道尽了他的心情:總之,龐培冊為我的封地時,龐培已是廢墟。他对自己晚来的声誉,不算是什么声誉,只是在哈佛大学办展览,他都百感交集,他要这个,但是他得到了他并不高兴,他发现自己并不高兴,这是我替他非常心疼的地方,因为我们这代人很幸运,我们在蛮年轻的时候,二十几岁就有机会展览,居然还有机会出名,可是他到快60岁了才这么办了个展览,他能这样子百感交集。(丹青)
钱依然是一个问题,初到纽约,木心一贫如洗,只能外出打工,修理古董,一个小时收入三块五毛钱。
我当时觉得困难比文革还要厉害,因为文革牢里还有饭吃,这在美国是没有的,坐在subway(地铁)里面,总是腰要弯下来,就觉得很痛苦。(木心)
那个时候他到我这里来,我还放音乐给他听,他听了几句,他就说关掉,他说心乱如麻,还听什么音乐。这是我们所有到纽约的人都会有的心情,就是不知道前途在哪里,不知道路怎么往下走,但问题是就在那样的时候,他才写了那些东西,什么《哥伦比亚倒影》《明天不散步》,就狂写,全在那里写。(丹青)
他说写得简直就是天昏地暗的,他说我当时穿一个红颜色的T恤,怎么痒啊,一看有虱子在上面。(曹立伟)
漸老,漸如枯枝,晴空下,杈枒纖繁成暈,後面藍天,其實就是死。
我死了以后人家给我做雕像,那我真苦了,手摆在哪里好呢?我想这样也不行,这样也不行,拿根烟吧拿根烟吧,有时候放我不要抽的坏烟,飞马牌,那么完蛋。(木心)
飞马牌香烟关联着木心的文革记忆,这个飞马牌香烟盒的背面,是木心写下的自己的书单,共有20本书,都是在文革期间被抄没的著作,赴美之后,木心陆续出版了八本新书。
他说过好几次,他说我要是不到美国,我前面写的全是夹生饭,幸亏没有了,被抄走了或者没发表,他说夹生饭不行的。(丹青)
1989年,木心效仿柏拉图,在纽约登坛授课,为华人艺术家们开设文学讲席,从希腊神话讲到近代小说,全是他的文学回忆。
我们的阅读经验非常可怜,也都是市面上的一些东西,出国之前国内出版界刚刚松动一点,我记得好像读过一些大家都读过的东西,比如说斯大林女儿写的《仅仅一年》,或者萧斯塔科维奇的回忆录那样的书,应该是丹青提议的,木心先生,你这么多好东西,你给我们上个课吧,我们这些人太缺了,本来定的很短的时间,跟他们讲一讲,一年,大概大家如饥似渴,让他动了一点心,再讲一年吧,这么一讲就讲了五年。(曹立伟)
等他死了,我才看到那五本大讲义,整整五本,这么厚,每一课备课真的将近两万字,最仓促的备课也有一万多字。(丹青)
人类文学最可爱的阶段,是他的童年期和青少年期,所以拿一个童子的眼光去看世界,非常好玩,而且都对的。(木心)
他一个月讲两次课,两礼拜一次,一次一个人好像是二三十块钱,没有多少钱的,所谓束脩,以前学费名叫束脩,很小的一块肉。(曹立伟)
最后一课,以后不可能每两个星期见面一次了,很可能是两个月,两年不见面。等于说是现在做的临别赠言,我要讲一些对各位一生有用的东西,那么有的已经过了大半辈子,或者小半辈子了,那就是半生有用的东西: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木心)
持续五年的文学课,在1994年元月画上句号,学生们凑钱给木心送了一支金笔,同年六月,木心前往伦敦旅行。
他到英国去的时候,是一个短暂的心情蛮愉快的时期,一个是可能这批画会被收藏,另一个就是他当时已经(在台湾)出了不少著作,第三个就是他五年讲下来,我相信有一种成就感,这是唯一一次这么长时间的讲世界文学史。(丹青)
来到美国十二年后,木心在文革期间创作的转印小画,终于遇见了伯乐而被收藏,并在2001年被捐给耶鲁大学美术馆。
是罗森·克兰茨,真的是一个大企业家,跟基辛格住在一个楼里面,当时是20多万美金吧,对他来说是很大一笔钱,在当时,对任何人都是很大一笔钱,他没有了一个阴影,就是我下一年的开支在哪里。(丹青)
文学是我的男孩,绘画卖出去了,就等于女儿出嫁了,画比较贵,因此比较有钱,文学是比较穷,靠他姐姐抚养他的。(木心)
木心的第三次画展在耶鲁大学美术馆举行,展览的重头戏,是已被收藏的文革小画,标题是"塔中之塔"。
这批风景,我开始看的时候就觉得它不是真的风景,是他脑子里出来的风景,就是这个"文革"(入狱)以后,比如他一个小黑屋子里头,但是他又想着这些风景,这些风景就涌现出来了。(巫鸿)
我是伦敦塔里面的象牙塔,象牙塔指的是精致艺术,伦敦塔是指关押冤屈的艺术家的地方。(木心)
同时展出的,还有木心在文革牢狱中的笔记,66页纸,正反两面都写满,每面纸有大约5000字。
我要笔,要墨水,我就要求看守我的人,说我要写批判,要写自己的体会,改造,那么他们给的。(木心)
怎么带出来的我也问过他,折叠起来,然后塞到棉衣里面,然后再把它缝上,因为他会手针活,他的手针活非常精细。(曹立伟)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就是在杰克逊高地,他那个寓所当中,我看了一眼我就不看了,因为太可怕了,这么密集,就像很早以前的文物那样。(丹青)
你有脾气,可以,要大,发到全世界去,那么这种艺术品是可以流传的。(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