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好的祝愿,(下)
名字意味着什么?
以前,我常常和朋友一起给我们觉得好看或有趣的男生起代号。本科年级里成绩最好的那个古怪男孩叫“学霸”,总是一起坐地铁回家的高中生叫“小地铁”,以前的暗恋对象叫“朱砂”,认识的古巴裔美籍男生叫“拉美小哥”或“迈阿密”。这些代号极大地方便了我和朋友们的文字交流。有一句英文谚语是这么说的,“我们称之为‘玫瑰’的东西,即便换了一个名字也是芬芳的。”于是我常常觉得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是一个识别符,仅此而已。那些我和朋友们给可爱男孩起的代号,通常是他们身上一个显著的特征,或者和我们的生活的交集。
我尝试给Letarou起过一个“校友”的代号,但始终觉得“校友”这个词非常不充分。“校友”听上去是如此疏远而正式的关系,而我和Letarou在两年间断续的联络中,已经从字里行间摸到了对方的形状。他是一个温暖的、放松的、专注的、真诚的人。我怎么能用“校友”二字来随意就代表他呢。于是我不顾打字的麻烦,不顾愚笨的键盘拼写矫正,在和朋友的聊天中总是用Letarou称呼他。
我想起小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那篇课文里,主人公小男孩收养了一只猫,并给猫起了一个名字。我记得老师问我们,小男孩给猫起名字意味着什么。我答不上来,因为我没有养过宠物,也没有给人或者什么东西命名的机会。
老师说,起名字意味着喜爱。
我一直没能体悟出这层含义,直到遇到不肯告诉我名字的Letarou。我这才明白名字的珍贵之处,才明白交换名字意味着什么。拥有彼此的姓名,意味着从此我们彼此可以在茫茫人群中以最直接最有效地方式呼唤对方,意味着我们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寻求对方的帮助。某种意义上,它是一种承诺,是一种你呼唤我,我就会回答的承诺。它也是一种信任,一种赋予了呼唤的权利的信任。
“Best, S.”
我在鹿特丹繁华的街道上忍不住跳着走路,单手抱着路灯杆转圈。橱窗里的华服首饰忽然在瞬间对我失去了吸引力。那些都是多么表面的东西啊!这些美丽的装饰所带来的愉悦,远远不及一个真实的名字。我从市中心跑跑走走,一路来到斜拉白桥上,在傍晚的风中,对着港口高声大喊。身后繁忙的车流将我渺小的呼喊轻易淹没,但至少港口的风已经听到了我欢快的心声。
夜晚,我回到住所,打开电脑开始搜索S的名字。
果然,他说“那样你就太容易找到我啦”是有原因的。第一条搜索结果就是他的领英个人档案。
我原只知道他大概很优秀,却没想到他这么优秀。他的本科论文得到了9.0/10的高分。要知道,在荷兰,论文评分在8.0以上的都是凤毛麟角,许多时候根本没有人能得到9分的评价。本科毕业时,他在全荷兰的学科进度测评中创下了12年来的高分。硕士毕业的时候,他以当届最高平均分毕业。然后他接着读了第二个硕士学位,改变了研究方向,随后读了博士。他的硕博士期间,同时做了多个项目,开发了一些处理大型数据的统计代码,是一个子课题的带头人。
他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
虽然这两年我已经很努力了,但仍然觉得还需要付出更多才能达到他的高度。S忽然从一个身边的朋友忽然变成高处的一颗星星。我不想仰望他,但如果不抬头便看不到他。我看着屏幕上的这些信息,叹了口气。
整理好情绪,我打开论坛的收件箱,给他发了条消息:“嗨,S!我终于得到你的名字啦:D 祝你返荷旅途平安。最美好的祝愿,x.”
S回得很快。他开玩笑说,“一直用用户名落款真是一件需要有意识地努力的事呢:p”我们本科的专业都是心理学,而所谓“有意识的努力”就是心理学里的一个术语,通俗来说指的便是这种需要抑制习惯或本能的行为。他这么说,好像是不小心落款错了名字,但那个吐舌头的表情符号又说明这就是个玩笑。他的幽默太令我喜欢了!
回复里他留了电话号码,让在通讯软件W上加他为好友。“这样或许方便一些。等找到时间就联络你。期待一下吧!”落款的时候仍有一句“Best”,最美好的祝愿。
这就是我们在论坛上的最后一条往来消息,距我给他发送“Long time no see”主题的第一封消息,刚好过去100天。
我向一个写小说的朋友述说了这个故事。我的朋友非常激动,她说,请你一定要和他见面!我说,喂,你为什么这么激动呢?你是不是又被浪漫的想象冲昏了头脑?我只是要去跟他说一声“谢谢”,还有一声“再会”。
她问我:那你不喜欢他吗?
我不置可否。我也说不清楚我对S究竟抱持着一种什么感情。无疑,这是一场奇遇。而我亦为这样的奇遇感到无比兴奋和动心。它好像是电影和小说里才有的戏码。它让我想起《苏菲的世界》。这种兴奋和动心的心情,是不是和我第一次看到弗米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真迹时一样呢?是不是和第一次出入像影视剧里那样富丽堂皇的宫殿一般?是不是仅仅是一种对新奇事物的好奇?
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否对S本人有任何朦胧的情意。如果我的朋友在一百天之前问我这个问题,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我像敬重和喜爱我的督导一样喜爱S,仅此而已。可是时间是一个浑浊的变量,它于不知不觉中改变着一切。我翻出入学时和S的往来消息,感觉到语气的迥异。那时他的身份是一个大学长,说话时很有一些高年级学生面对新生时老道的感觉。而这一百天来的对话,好像更接近朋友。虽然消息的书写格式更加正式,但我却感觉好像离他近了许多。他会朝我吐槽博士生毕业前的艰难,他会说他科研中不顺利的地方。他会暴露自己的弱点和缺点——这就是朋友和信任的标志。
也许我确实喜欢他。
“你知道的吧,”我对朋友说,“我下个月就要去瑞士了。他还要留在这里毕业。毕业后他去哪呢?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朋友说:“假设你们都不会走呢?你觉得你喜欢他吗?你会想和他出去玩,逛博物馆,喝东西,吃晚餐吗?”
我没有回答,但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也许如果我留下来,我会鼓足了勇气在他闲暇时请他一起去医学院后面的博物馆公园里散步,逛逛美术馆和自然博物馆,在材料博物馆楼下的咖啡厅吃茶点,然后去市中心那家创意菜馆吃晚餐,饭饱酒足之后一路逛到港口。
如果。
我在通讯软件W上加了他。给他发了一条打招呼的消息,才看到他的头像。那是一张他和一个女孩子的合照。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你看,其实我根本不必烦恼这么多。
我的朋友说,你不觉得他们有点像吗,也许他们是亲戚。如果是男女朋友合照,这姿势未免有些太疏离了。
我说,他们的长相完全不一样呀,肤色差了两个色号,鼻子的形状不一样,瞳孔颜色不一样,双眼间距不一样,嘴唇的形状也不一样。他们只是笑的模样比较像,这不正好说明是男女朋友才有的亲密吗。
朋友说,可是他们的姿势真的太疏离了。
过了一周左右,我收到S的消息。他说这周每天都要开数小时的会来讨论数据,下周还没安排,先约个时间吧。于是我们约定了周三中午1点在医学院楼下的星巴克见面。S说,“啊,我平常都是在学校里的免费咖啡机上接的呢。”我说:“哈哈,我之前攒了一整张星巴克的集点卡,照样可以给你换一杯免费的。”
周三那天,我提前五分钟到了星巴克。S发短信说,他们开会拖了一会儿,他要晚一两分钟。我说,没事,我也才刚刚到。
S说:“你会通过我糟糕的样子和疲惫的神情认出我的。”
我说:“哦,是吗?你是说我三年后的样子吗?”
S说:“哈哈,是的。”
我说:“这其实是我想见你的另一个原因呢:对未来的博士生活有个心理准备。”
S说:“天呢,早知这样,我就好好准备一下了!”
我刚刚看完这条消息,S就突然出现在了星巴克的门口。他大约一米七多,中等身材,穿着一件防雨的薄外套。他的脸色确实有些差,看得出来是熬夜过后的样子,但是他的眼睛仍然透着光。
“x!”他伸出了手,但又不是把手伸到正前方,而是稍稍偏向身体一侧。我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是拥抱礼还是握手礼?也许两种都可以,他是想让我做选择。
“S.”我伸出手轻轻和他握了握手。握手的时候我才发觉这太奇怪了,朋友之间见面哪有握手的。
开头两分钟我忘了我们聊了什么。我们好像都有点紧张。他似乎在吐槽漫无天日的研究组会,我在附和他。
他点了一杯双倍浓缩,我要了一杯卡布奇诺。
“我赶硕士论文的时候也是靠双倍浓缩度日的。”我说。
“谁说不是呢。”
我们面对面坐在离门口很近的地方。
我们聊了很多,大多与科研有关,偶尔谈到生活。
他说:“其实我很佩服你,一个人来荷兰生活了这么久。我只去了美国一个月,便觉得非常非常想念荷兰。”
我笑:“第一个月总是很想家的。我刚刚来的第一个月,几乎每天都在哭。我想啊,我在北京有工作,有不错的薪水,有朋友,妈妈也来看我了,一切那么好,我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狠呢。”
他说:“是吗?但好在你挺过来了。你怎么克服这种困难的?”
“我后来发现以前在书本上看到的许多画作都是荷兰的画家画的。于是我开始常常跑各种美术馆和博物馆。那些非常非常有生活气息的艺术作品让我得到了一种安慰。后来我和课题组的人熟了,他们把我当成家人。”
“你真的成长了很多。我记得两年多前的时候,我问你要不要通网络电话,这样回答你的问题方便很多。你说你有社交恐惧,不想打电话,”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但前两周你还主动说给我打电话交流,可惜我太忙。你的英语也进步了很多,虽然两年前就已经很棒了,但你依然提高了不少。我很好奇,这只是过了两年而已。博士四年之后,你又会进化成什么样子呢。”
S的话有如一股暖流冲过心间。他看人的角度非常积极。在他的引导下,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也是一个挺棒的人。
“我还记得你说你缺乏生物的背景,上课有些吃力。可是你看,你要去做的新研究,是完完全全的生物课题,是生物中最前沿的一项。时间改变了很多啊。”
“谢谢你。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走这么远。我原本打算不做科研了就回头教高中去。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毕业了会去美国吗?”
“也许吧,但我不会去太久,顶多一两年。我现在也在等我的女朋友拿到她的学位。所以大概就是会出去一两年,让自己的简历变得好看点,然后再回来。我不想和她分开太长时间,太艰难了。”
“是的。”我点了点头。
那果然是他的女朋友。我的心忽然踏实地落在了地上。我不必再对他挂怀不忘,可以轻松地去几百公里之外的陌生国度开始我新的探险与征程,只以朋友的身份与他保持联络。
“你还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吧,”S带着询问的神情说,“我猜你现在没有男朋友。”
“啊哈哈,是的。我比较自由吧,哈哈。”我笑着说。
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下午2点15分的时候,我们一同从咖啡馆走回研究楼。
S说:“所以你马上就要走了。”
我说:“是的,说再见对我来说真的很难。之前我一直在拖延申请,我的心理咨询师说这部分是因为我不想离开导致的。但离别却是无可避免的,所以他建议我要好好和一切正式道别。现在我拿到了录取,道别要比两三个月前轻松一点了。”
S说:“因为前方有新鲜的事物在等着你。”
我说:“是的。也许真的到了离别的时刻,我不会回头。”
S说:“哈哈,你确定吗?但不管怎么说,也许一场正式的道别是必要的。我硕士毕业的时候因为还留在这里,所以并没有和原课题组的人正式道别过,说起来也是一个遗憾。”他忽然笑了笑,指指旁边的连锁便利店,说,快,你也要和这里的小卖部道个别,独一无二的小卖部。它们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们在玩笑中来到了分别的路口。我们停下,面对面站着。
“Best Wishes.”
“Best Wish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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