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中国式友谊

中研院的黄宽重先生说自己眷恋南宋，他的学术生涯几乎都围绕着南宋展开，数十年成就斐然，令人钦佩。如果有人问我对中国历史上的朝代哪一个最想穿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南宋，原因很难分说，或许是总体上南宋散发的一种氛围，一股气息，只可意会。如果一定要付诸文字，那么或可读一下姜夔的名作暗香，其中有句：

千树压，西湖寒碧。

这几个字在我看来，就是南宋的韵味吧。

话说回来，相对于北宋，南宋的研究并不是学界热点，近年来看到的南宋题材佳作，除了黄宽重先生之外，大概只有余英时先生的大著朱熹的历史世界，以及虞云国先生的南宋行暮等寥寥几本。

南宋的少人关注，甚至有当代政治的因素影响之说法，也许略有关联也说不定。但不论如何，如黄宽重先生等矢志问学，不求闻达的学者，仍旧交出了兼具深度与文采的研究成果。黄先生的新著题为艺文中的政治，重点是南宋艺文创作与政治的交织互动，可令我开卷就有惊喜的是另一位台湾宋史专长的学者方震华先生写的序言，提到了多处颇具启发性的论题。

最令我感兴趣的是方震华（以下敬称略）指出，黄宽重通过南宋知识分子们的艺文作品，爬梳他们的人际社交网络，探讨其友谊交往对个人仕途进退、对政局变动的影响，将友谊这个人伦关系的重要性凸显出来，是非常值得深入发掘的方向。方震华说中国传统人际关系的五伦，父子君臣夫妻长幼议论较多，更有儒家经典和律令规范详加约束，而从朋友的这一角度入手的委实不多，盖因朋友关系的确立方式十分多元，友谊的内涵也非常复杂，不好界定。但也因此，友谊关系的探讨空间亦更可想像。

我觉得方震华说到了一个有趣生动的话题，而中国人的友谊观念和中国式的朋友文化具备深刻的意义。尤其是在互联网社交媒体高度发达的当下，朋友或友谊这几个字的涵义有了愈发复杂的变化。

友谊的难以下手，方震华说首先就是其性质的不好界定，一般的泛泛之交，社会角色下的必要配合，人情世故的面子往来，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换，这些都可能有友谊的外表而无实质。而且友谊应该是相互的，单相思不算谈恋爱，自以为和对方交谊但对方不放在心上的亦很常见。比如诗圣杜甫看来在和诗仙李白的关系上就有点一厢情愿，白也诗无敌，杜甫不吝赞美的诗句里有把李白视为好友的热乎劲儿，但李白似乎并没有相对的热度。前一段有个电影完美陌生人，拍了多国版本，我倒觉得可以从友谊主题切入，让一伙相识的人各自匿名写下自己认为的好友的友谊亲密顺位，保证大有噱头。

还有些友谊关系也值得琢磨。比如传颂千年的季札挂剑，季札与徐君的一面之缘，到底有多深的友谊很不好说，这个故事的重点是在信守然诺。另一个容易和友谊混淆的是极具中国色彩的所谓义气，梁山泊好汉聚义，核心价值是集团性的义气，并不是友谊，互相看不上的大有人在。宋江号称及时雨，和各路人马都有交情，但那更像以面子为要旨的社交。但有些义气变成友谊，可能烈度会升高，吴宇森在香港时代的名作英雄本色喋血双雄等都有充分的渲染。

我觉得友谊是比其他人伦更纯粹的情感，其实来得更没道理，也更经得起波折考验。在历史故事中，一直令我好奇的是三国演义中张辽与关羽的友谊，孤傲如关羽者，他们却是莫逆好基友，所以在赤壁华容道，张辽一声云长，立刻摧毁了关羽的责任感。关羽的另一位敌营好友是徐晃，两人暌违多年，在战场上重逢，关羽亲口说我们交契深厚，非比他人。关羽与刘备张飞是结义，这里是义，也许他和张辽徐晃才是真正的友谊。甚至为了张辽的旧情，放走敌人也在所不辞。

友谊不是朋党，但像关羽张辽这种例子比较明显，同一阵营的就不好分辨。比如说范仲淹的一篇岳阳楼记，让谪守巴陵郡的滕子京也闻名千古，而滕子京的被贬，史籍记载是因为挪用公款的罪行。想必范文正公和滕子京的私交甚笃，才会不管他为政有了污点也要站台相挺，这到底是友谊还是党争的成分多些，大概要翻检考据吧。

近代以来，中国人在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过程中，长期紧绷的紧张感，使得个人感情的私域受到冲击，而友谊亦不例外。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英国作家福斯特和中国作家萧乾的来往。不太清楚福斯特与萧乾的友谊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友谊有时比爱情更加盲目，但福斯特显然是把萧乾当朋友的，写了那么多信，不掩饰自己的同性恋身份，还让前男友去中国访问时一定要探望萧乾。福斯特自己有句话：如果要在友谊和国家之前做出选择的话，我希望有勇气背弃后者。所以他对萧乾的避而不见与中断通信倍感愤怒，萧乾说可能把他们的通信都毁了，但福斯特不理解他当时所处的环境，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也许站在萧乾的角度上，苦衷是实实在在的，谁也不好强求。但也是那个时期，溥仪被从战犯释放，有两个老太监特意赶来，哭着叩见皇上，全不在乎那是什么时代背景。负心多是读书人，一声叹息。

一本书，才读了序言两页就引发这些感慨，继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