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馆札记》读书笔记141—145则

尹和清以朱光庭記伊川（朱熹）語呈閱，伊川云：“所記若不得某之心，徒彼意耳。”（參觀《朱子語類》卷九十七。）按尚未圓融，當云：“若彼不自得之心，則徒某意耳。”道理與意見，貌每同而心則異。六祖所謂“法華轉”與“轉法華”（《五燈會元》卷二），其為功課一也。故石頭《參同契》曰：“契理亦非悟。”（卷五）蓋道理究是非，意見爭人我。一無町畦，一有門戶。Hegel 諧聲曰：“意見者，一己見也 (Die Meinung ist mein)。”Keats（济慈） to J.H. Reynolds: “for axioms in philosophy are not axioms until they are proved upon our pulses（哲学中的公理只有在我们的脉搏得到证实之后才是公理）” (Letters, ed. H.E. Rollins, I, p. 279) Letter to George & Georgiana Keats: “Nothing ever becomes real till it is experienced — Even a proverb is no proverb to you till your Life has illustrated it.（只有经历了它，才有可能成为现实，即使是一句谚语，在你的生活阐明它之前，对你来说也不是谚语）” (II, p. 80);

彦按，看得穿，跳不出，不亦悲夫！

《二程外書》卷十二上蔡自記少日見伊川一作明道：“伊川曰：‘近日事如何？’某曰：‘天下何思何慮？’伊川曰：‘是則是有此理，賢卻發得太早’”云云。蓋恐其口頭禪，非真得之心耳。鵲巢和尚答白香山所謂“三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傳燈錄》卷四）是也。

彦案，《五灯会元》卷二载：元和中，白居易出守兹郡，因入山礼谒，乃问师曰：“禅师住处甚危险？”师曰：“太守危险尤甚”曰：“弟子位镇江山，何险之有？”师曰：“薪火相交，识性不停，得非险乎？”又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白曰：“三岁孩儿也解恁么道。”师曰：“三岁孩儿虽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

Kierkegaard（索伦·奥贝·克尔凯郭尔） 云：“There are many people who reach their conclusions about life like schoolboys: they cheat their master by copying the answer out of a book without having worked the sum out for themselves.（有许多人对生活的看法像小学生一样：他们从书本上抄答案而不自己算出答案来欺骗自己（即“their master ”）。）” (A Kierkegaard Anthology（克尔凯郭尔选集）, ed. R. Bretall, p. 19)

《隨園詩話》卷十五說楊升庵“一桶水傾如佛語”，謂本徐騎省云：“《楞嚴》、《法華》，不過以一桶水傾入彼一桶中，傾來倒去，還是此一桶水，毫無餘味”云云。《楊文公談苑》云：“徐鉉不信佛，江南中主以《楞嚴經》令觀，旬餘，曰：‘臣讀之數過，見其談空之說，似一器中傾出，復入一器中，都不曉其義。’”（曾慥《類說》卷五十三）《大般湼槃經‧卷四十‧憍陳如品第十三》云：“阿難持我所說十二部經，一經於耳曾不再問，如瀉瓶水置之一瓶。”《觀佛三昧海經‧觀相品第三之三》：“五百釋子稱阿難：汝獨聰明揔持佛語，猶如瀉水置於異器。”《二程遺書》卷三伊川曰：“禪家之言性，猶太陽之下置器，其間方圓小大不同，特欲傾此於彼爾，然太陽幾時動？”楊龜山《二程粹言》卷二云：“人之性猶器，受光於日。佛氏言性，猶置器日下，傾於彼爾，固未嘗動也。”疑即本騎省語，比喻極似 Epictetus, III, iii 論 Soul（見第十九則引）。

彦按，行决于思，思决于识，识决于见闻，见闻决于虚空而已。一器倾出而亦不空，然终有变。一个变字，就是这大千世界运行的轨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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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夢瑣言》卷七：“杜荀鶴詩：‘舊衣灰絮絮，新酒竹篘篘。’韋莊詩：‘印將金鎖鎖，簾用玉鈎鈎。’”按陸龜蒙詩“辯伏南華論指指，才非玄晏借書書”，一字而虛實兩用，殊見巧思，遂於律詩對仗中別創一格。

仿製者甚多，余《談藝錄》二二四頁略舉數聯，然皆字義異而字音同，尚未窮態極變也。《鑒誡錄》卷八載高駢、羅隱聯句：“青蠅被扇扇離席，白澤遭釘釘在門。”《楊誠齋集》卷六四部叢刊本《秋暑》云：“剩暑不蒙蕉扇扇，細雲聊債月梳梳。”阮圓海《詠懷堂詩外集》乙部《石巢夜起看月》云：“久拜兩疏疏，穩作陶潛潛。”《涑水紀聞》卷三：路沖出句云：“佳果更將新合合”，王嗣宗對句云：“惡人須用大枷枷”。《疑雨集》卷一《寄懷弢仲秣陵》第一首云：“見説人歸歸雁後，那堪淚落落花前。”梁章鉅《試律叢話》卷三云：“嘉慶間翰詹大考《春風扇微和》，一卷云：‘似扇仄能扇平物，惟風平解風仄人。’”《南亭四話》卷五云：“翁二銘嘗為一字三音巧對，以難羅茗香。出句云：‘孫行（音杏）者挑行（音形）李，上太行（音杭）山。’羅對云：‘服不（音猛）氏穿不（如字）借，走華不（音敷）注。’”

彦按翁此联无味甚矣。

又卷七：“某君嘗取一字數音者，湊成聯語。上云：‘大（讀如泰）上老君請大（讀如代）王大（讀如杜）吃大（讀如字）菜。’下云：‘阿（讀如屋）彌陀佛問阿（讀如挨）姨阿（讀如字）要阿（讀如窩）膏。’”更後來居上矣。“屋”字當作“烏”，音更近。

《呂留良詩集‧和甫界之見余金釘釘玉稱稱句以為奇絕界之另擬赤國雄冠猶冠首南雷重擔不擔肩一聯再賦二首索兩君和》：“……新茶上市磨茶磨，白葛花衣去葛衣。愛畫時携棕拂拂，量松親解帶圍圍。……瓦當平當去硯松煙積，羽扇扇平茶雪浪涵。鈿盒藏金金鎖鎖，白花如玉玉簪簪。”

李家瑞《停雲閣詩話》卷八：“陳少香師偕燦記少客吳門時，與王少摩、趙花雨等鬥酒，置牙籤數十，分貯兩筒，依座分掣，得者照所註何事，各賦七言一句，須對偶和諧，如‘鈴聲急雨三更驛（報馬-盧小鳧），擔影斜陽十畝田（糞桶-周蓉漵）’；‘鄉老昂頭看日月（告示-康子蘭），通人掩鼻笑文章（屁臭-黃玉芙）’。”

《碧聲吟館談麈》卷一有所謂“織錦”者，如汪本銓《詠妓女與苕帚》云：“春深小院花無主，風定間（疑为“闲”误笔）階葉有聲”；潘鐸前題云：“莫向東山戀絲竹，願依北斗掃欃鎗（彗星）”；馬沅《詠魁星與承塵》：“曾將彩筆干牛斗，未許空梁落燕泥。”

《清人雜劇二集》張聲玠《題肆‧遇美有感詩》云：“昨朝湖上遇多嬌，心愛區區把手招。一夜相思眠不得，有如頭頸擱腰刀。”末二句謂“想殺”，亦“分詠”體。《南亭四話》卷四：“某君工作搭題詩，詠鬍子與牛皮曰：‘刺吻每能遭妾慍，傷心猶自向人吹。’”“搭題詩”正所謂“分詠”也。

彦按，诗之一趣，可以窥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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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nander（米南德）, Eng. tr. by F.G. Allinson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Davus: “Oh, Getas, have you not loved?（哦，盖塔斯，你爱过吗？）” Getas: “No, for I never had my belly full.（没有，因为我从来没有吃饱过。）” (p. 297) 按參觀 Deipnosophists（《餐桌上的健谈者》）, Bk. VI, 270: Achaeus : “In an empty belly no love of the beautiful can reside（空空的肚子容不下美好的爱）”; Euripides（欧里庇得斯）: “Love dwells where plenty is, but in a hungry man, no!（爱住在富足的地方，但在饥饿的人身上，没有！）” (tr. by C.B. Gulick（古利克）,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洛布古典丛书》）”, vol. III, p. 215)，即飽暖思淫之意。

然亦有不盡然者，Diderot（狄德罗）, Jacques le Fataliste（宿命论者雅克） 載 Jacques 傷膝寄居人家，夜聞主人與婦共歎貧不聊生，主人欲好合，婦曰：“每困窘時，汝輒使我育兒 (Parce qu’on est dans la misère vous me faites un enfant)，寧不知正以多兒為苦耶？Jacques 因思無衣無食每多男多女，蓋人之大倫，事之最儉，貧人一無所費而可以慰勞忘苦 (On ne fait jamais tant d’enfants que dans les temps de misère. Rien ne peuple comme les gueux. C’est le seul plaisir qui ne coûte rien; on se console pendant la nuit, sans frais, des calamités du jour.) (Oeuvres Complètes, éd. Assézat, T. VI, pp. 27-28)，又 Zola, L’Assommoir, ch. v: “Boche disait que les enfants poussaient sur la misère comme les champignons sur le fumier.（德国佬说在穷困中长大的孩子就像在粪便上的蘑菇）”

馮夢龍《廣笑府》卷五云：“一人三餐無食，夫妻枵腹上床。妻嗟嘆不已，夫曰：‘我今夜連要打三個拐，以當三餐。’妻從之。次早起來，頭暈眼花，站腳不住，謂妻曰：‘此事妙極，不惟可當飯，且可當酒。’”

D.H. Lawrence（D.H. 劳伦斯） 則云：“F. says, ‘I don’t think a man can love much if he eats much（我认为一个人的食量和爱成反比）;” “That’s a common saying among my lower class, ‘She’s not bad — but I’d rather have a good dinner（在我这种低层阶级中，这是一句很常见的话，“她不坏，但我宁愿吃顿丰盛的晚餐。”）.’” (Letters of D.H. Lawrence, p. 58, p. 59)

彦按，贫贱夫妻百事哀，兹不赘言。

《東坡志林》卷一云：“二措大相與言志，一曰：‘我平生不足，惟睡與飯耳，他日得志，當飽吃飯了便睡，睡了又吃飯。’一云：‘我則異於是，當吃了又吃，何暇復睡耶？’”云云，尚未知臥食之樂也。

彦按，都逃不过混吃等死的牢笼，其他皆是此过程中的点缀。

Fr. 334: “like a jackass at a musicale（像个听音乐的蠢驴）” (ὄνος λὐρας) (p. 409) 按又見 Fr. 527 (p. 461)。據 Allinson 註謂全語當作：“An ass listened to a lyre, a sow to a trumpet（驴听七弦琴，母猪听小号）.” 按全語載 The Deipnosophists（《随谈录》）, Bk. VIII, 349 (vol. IV, p. 83) 又 Lucian, The Ignorant Book-Collector: “You are like the donkey that listens to the lyre & wags his ears（你像驴听七弦琴一样摇耳朵）.”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tr. by W.M. Harman, vol. III, p. 179) 蓋可與對牛彈琴參觀。

又 Negromante 中，Nibbio 譏其主人 Maestro Iachelino 貌若淹博，而於學問如驢與牛之聞琴瑟，矇然無解 (e sa di queste e dell'altre scienzie /che sa l’asino e’l bue di sonar gli organi) (Fr. de Sanctis, History of Italian Literature, Eng. tr. Joan Redfern. P. 475) 更點出“牛”字矣。

平景蓀《霞外捃屑》卷十引《巵林》卷三云：“《弘明集‧牟子理惑論》曰：‘公明儀為牛彈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聞，不合其耳矣。轉為蚉䖟之聲，孤犢之鳴，即奮耳，蹀躞而聽。’《通俗編》卷二十八云：‘《韻鶴軒筆談》曰今俗語本此。’《越諺賸語》卷下引《五燈會元》惟簡答僧問云：‘對牛彈琴。’《北江詩話》卷三曰：‘《莊子‧齊物論》：“非所明而明之。”郭象注：“是猶對牛鼓簧耳。”今人“對牛彈琴”或本於此。’《四庫提要》評陳懋仁《析醒漫錄》云：‘如謂“對牛彈琴”為俗諺，引李石《續博物志‧卷九‧牛聾聵》“面牛鼓簧”是也，不知此見牟融《解惑論》。’《易林》亦謂：‘牛馬聾聵。’”（以上皆平氏所引。）《齊東野語》卷十四記其蒙師姚鎔〈喻白蟻文〉云：“物之不靈，告以話言而弗聽，俗所謂‘對馬牛以誦經’是已”云云，是宋人又有此諺，可參觀。

Fr. 651: “Marriage is an evil, but a necessary evil （婚姻是一种罪恶，却又是必要的罪恶）(ἀναγκαῖον κακόν).” (p. 514) 按 Fr, 532: “For a woman is necessarily an evil（女人是魔鬼） (ἀνάγκη γὰρ γυναῖκ' εἶναι).” (p. 481) 即 “Malum est mulier, sed necessarium malum（女人是一种病，不可或缺的病）.” 所昉。Hesiod（赫西俄德）, The Theogony（《神谱》）, 585 謂女人為 “the beautiful evil（美丽的魔鬼）” (kalὸn kakὸn [2]) (Hesiod, tr. H.G. Evelyn-White,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p. 123) Cf. D’Annunzio on woman as the “nemica necessaria” (Anthony Rhodes, The Poet as Superman, p. 198). Plato, Theaetetus,[3] 176a: “If Good exists, Evil exists necessarily（有美好的存在，则必然伴随着邪恶）” (cf. Plotinus, I, vii, 6-7).

Fr. 657, p. 517: “A mother loves her child more than a father does, for she knows it’s her own while he but thinks it’s his.（母亲比父亲更爱她的孩子，因为她知道这是自己的，而他却认为这是他的。）” Cf（参见）. Oxford Book of English Proverbs（《牛津英语谚语书》）, p. 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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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九思《丹邱生集》五卷。敬仲集久不傳，向衹在顧俠君（顾嗣立）《元詩選》窺一斑。此乃繆筱珊（繆荃孫）、曹君直合輯本也。敬仲（柯九思字）墨竹，推文與可（文同，有《丹渊集》）後一人；若以詩論，則丹邱直率，去丹淵之勁鍊遠矣。同時交遊中，書畫名家趙子昂、倪元瓚詩亦出其上。

卷二《跋王羲之感懷帖》：“晉之政無足言者，後世曰‘寶晉’，政以羲之書故耳。”按參觀米南宮《畫史‧題詞》謂唐代五王之功業，不如薛稷之二鶴。

卷三《宮詞》：“夜深回步玉闌東，香燼龍煤火尚紅。折得海棠無覓處，依然遺卻月明中。”

卷四《山館》：“山館無人日日開，巖深林密曉猿哀。移文恐到人間世，羸馬春風獨自來。”《上馬》：“眼昏身手鈍，上馬怕風沙。只好扶藜杖，循籬看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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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鴻壽《種榆仙館詩鈔》二卷，求為佚麗，甚纖薄，固尚不如碧城仙館也。多詠物詩，亦無一工者，惟卷上《詠白鴨》云：“恐亂鵝羣名自喚，漫疑鷗伴色相同。”稍有思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