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人的精神品格里,才能找到平等
(读的耿济之译本,语言庄重,不是很流畅,但理解不难。 )
《叛逆》和《宗教大法官》这两个章节是我爱的部分。这两个章节的核心人物是伊凡。“宗教大法官”已有很多评论,其中的专制、奴役、精神追求、生存和意义被数次探讨。我想特别说下伊凡。从根本上,我不认为他是邪恶的。他对我的意义,超出了阿廖沙。甚至阿廖沙说出的那句著名的“热爱生活本身甚于爱它的意义”,我也无法赞同。 伊凡在追寻意义,因为他一开始看得清楚,无法热爱。
我最爱伊凡。一句话评价他:巨大的悲伤,巨大的绝望。
伊凡是一个强有力的人,聪明、理性、超凡、冷酷,以及--黑暗。
这本书不是一部小说。这是一本心理学,是一本哲学。直插心底最深处最隐蔽的角落,抓住心底转瞬即逝的阴影和痛苦。并告诉你经历世界的罪恶和自身的罪恶时,你如何应对。我想这个应对的方式都是在经历挣扎顿悟后,那个和解的方式。我最终没有等到期待中的伊凡觉悟的时刻。德米特里有这样的时刻,是梦到“娃娃”,他懂得了苦难,燃起对生活的渴望,歌颂上帝,他的结局是逃亡、一生修行;阿辽沙的这一刻在长老的葬礼上,他坚定了对宗教的信念,在圣人的路上继续前行。伊凡却没有这样的时刻。陀氏给每个人安排了结局,连两位女主都在爱的迷途上找到了答案。伊凡却没有结局。虽然小说有暗示多年后伊凡和阿廖沙重逢的时刻,但这个重逢看上去不那么会发生。 但我比较欣慰的是,伊凡到最后也没有突然醒悟反转说宗教是最终的信仰 (实际上,这个结局对我再可怕不过。所以大师成为大师是有原因的)。这或许就是他没有结局的原因吧。 因为陀氏的矛盾,他或许也对宗教怀疑,但又不确定宗教之外人类的信仰自由什么,因为人,普通大众,太容易被愚弄,他从根本上不相信人的意识觉醒是一种本能,抵御生存的本能而自愿下放到人类生命最深处的人太少。伊凡的自我意识太强烈了。他不知如何安排伊凡。
这是一个异常矛盾的人物。他的悲伤来自于对人类的爱,对人类品性的追求。在小酒馆同阿廖沙的对话,堪称读过的最痛苦的文字。他看到了人间太多的痛苦罪恶后,不接受宗教是归宿,无法接受因为单纯的宗教信仰,灵魂可以拯救,罪恶可以宽宥。他说:“我愿意宽宥,我愿意拥抱,却不愿人们再多受痛苦。即使小孩子们的痛苦是用来凑足为赎买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预先声明,这真理是不值这样的代价的。” 读到这里,我已坚定站在了伊凡这一边,无论小说对他树立如何的形象,他是我整本书最有共鸣最欣赏的人。这个思想很简单,不为任何利益哪怕真理,而牺牲他人。退而言之,不会利用他人,不以任何名义为这种做法正名。虽然是不喜欢社交的人,这是我与人相处时奉行的标准。这也是我看待很多问题的出发点。没有所谓为大义牺牲个体;没有什么事业或幸福,可以以牺牲一部分人位代价;更没有所谓的精神道义,可以为人间任何罪恶开脱。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每个发生都不应该被无视,它必定有罪恶的一方,罪恶应该被惩罚。
陀氏对伊凡的态度其实很暧昧不清。没有明显的批判和赞同。甚至为他去契尔马什涅安排了一个意外的客观巧合,减轻了他的主观罪恶。 而他对伊凡最大的否定,却不是在否定宗教,在我看到的,就是虚无主义。这是因为伊凡的绝望。这也是无比心痛的。伊凡饱受理性和良心的折磨后,没有找到出路,走向虚无。这远不是那些懒惰无知之人为自己推脱的虚无。他活在绝望里。
伊凡的人生是绝望的。阿廖沙说: “你热爱生活,伊凡,这样你的事情已经做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现在你应该努力你的后一半,那样你就得救了。”他没有得救。他走向了虚无。那段著名的三十岁扔掉手中的酒杯的话,花溅泪鸟心惊。这段话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生活的绝望神奇地连接在一起同时讲出。说出这句话的人,即便走在明媚的阳光下,也远远看到了前方的黑暗。快乐太奢侈,注定孤独。伊凡太有洞察力了,他看清了所处世界的本质,他爱人类,不想让人类遭受这样的痛苦,看到的痛苦,让他愤怒。但他找不到这些痛苦根源的答案和出路。这些悲悯和愤怒交集,笼罩在他的心头,成为他阴暗的角落。经历过痛苦并对痛苦有反省能力的人,想必都有这样一个阴暗的角落。
其实伊凡的每个质问和发问,都重击在我胸口,以至于需要暂停,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我也有这样的时刻:你看不到希望,你看到周围世界的残忍无情和身边人的不幸,你目睹所有的悲剧重复发生,你看到愚昧欺压却无力反驳或反抗,那么,你从哪里重获继续生活的勇气。你自然可以说我热爱生活,所以我就生活下去。但黑暗既已产生,你无法无视黑暗的存在。 纵然可以压制这些黑暗的蔓延,但就在某个时刻,它又会被触动惊醒、蔓延,你付出更多精力去安抚压制。每一次的安抚,都是对精神的一次考验。更重要的是,或许你根本不知道这样坚持下去的意义,而这种保持自省拒绝被侵蚀姿态,甚至成为他人眼中的异类。也许最终你只有承认说,我的生活的意义,就是在一次次的抗争胜利中,升华了自己的思想找到了自己的意志。即,你获得了精神品格。这或许才是最终的意义。那么,这算得上存在主义吗?
伊凡问出了我心中长久以来的困惑,若陀氏给伊凡一个结局,也许这部小说对我的意义不仅仅是探索内心和人生哲学的问题了,而是人生指示录了。陀氏否定了虚无主义,那么出路就是存在主义了吗? 那为什么陀氏在德米特里的结局里找到了存在主义的影子,却没有给伊凡呢?伊凡和德米特里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是精英主义,一种骨子里的傲慢。德米特里的本质品性同伊凡是一样的,正直善良。但德米特里更放纵、更愚蠢。 伊凡确是清醒理智的,然而德米特里思想升华了,似乎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伊凡却最终幻灭。 那么极有可能,陀氏认为精英主义是没有出路的。只有放下自己的骄傲,去受苦,同经受痛苦的人们融为一体, 感受罪恶的根源,受过自己良心的考验,达到思想和精神上的平等,拥有悲悯,才是真正的生活,重新发现生活的意义。(顺便提下这本书跟日后的加缪的重叠之处。明显的地方是强调了同情心。毫无疑问,陀氏是有存在主义的影射的。比如,他尊崇生命的意义,活着的价值。)所以,人的平等只有一种平等,精神品格的平等。 伊凡太傲慢了。他在个人意志无法左右社会后,开始痛恨作恶的人恶的品性,鄙视他们,认为他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但这种傲慢是虚弱的,在与魔鬼对话的章节,终于可以一窥伊凡内心的虚弱。他甚至无法直视自己的自私,完全不是他强有力的形象。他失去了与世界的连接。
陀氏最终也没有否定伊凡。在与魔鬼对话后,他主动想去自首,想找到帮德米特里逃狱的办法,以弥补良心的谴责。
阿廖沙是最懂得伊凡的人。他敏锐觉察到伊凡不信宗教,同情他的绝望和黑暗,为他的哥哥心碎。伊凡应有的最终归宿是什么呢?是柯里亚。阿廖沙在他十三岁时遇到他,是否说明在阿廖沙的教导下,成为另一个伊凡,是镜像的伊凡。柯里亚有超出同龄人的聪慧睿智和理性,当然也渊博,但他也有悲悯的同情心,体恤他人的痛苦。虽然骄傲,但阿廖沙提醒他,这种骄傲只是他还太小,年龄增长,经历更多,他会改变。也许到了续章,我们看到伊凡以另一个身份同阿廖沙相遇了。而彼时的阿廖沙和柯里亚(伊凡),在一种平等的精神品格里,实现了两种灵魂的交融。
无论拥有什么,信念也好、财富也好,只有在精神品格里,才会找到真正的平等。是“找到”,世间的悲苦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