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过霜》上(刊发于2019年第10期《鸭绿江》)
作者:辛酉
1
2003年10月24日这一天是霜降节气。早上不到五点,老邹就醒了。同一房间里,其他床位上的人仍在酣睡,各种节奏的鼾声此起彼伏。
老邹已经在这个三块钱一天的小旅馆里住了一个星期。他属蛇,刚好五十岁,是一个种甜菜的农民。甜菜的收购价格是一块钱一公斤。每天交房费的时候,老邹都会在心里默默叹息,四公斤甜菜就这么没了。这多出来的一公斤甜菜钱,是老邹付给旅馆老板的“广告”费。
老邹起床后去水房洗了把脸就离开了小旅馆。在小旅馆大门旁边的墙上贴了一张寻人启示,不知被谁撕去了下面的一半,只剩“寻找启示”四个大字和印着一个小女孩黑白照片的上半部分还留在墙上。
“谁手这么贱!”
老邹皱了皱眉,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转身走进小旅馆。少顷,他两手捧着拿着一张完整的寻人启示返回,寻人启示的背面满满地糊了一层厚厚的胶水,被老邹贴上墙后,不仅覆盖住原先那个只剩一半的寻人启示,还从四边溢出不少胶水,弄得老邹满手都是。
老邹一边对搓着双手,一边注视着那张寻人启示上的文字:寻人启示,邹树菊,女,小名满月,1978年农历八月十五出生,家住黑龙江丰水县邹家庄,于1983年5月8日在自家院内失踪……
邹树菊是老邹的女儿,这些年来,只要老邹出门到外地办事,都会带上几十份寻人启示。这次也不例外,小旅馆老板本来不让老邹在旅馆门口贴,但禁不住老邹一再恳求,外加一天一块钱的“广告”费,才勉强同意了。
重新贴完了“广告”,老邹直奔老黑山而去,自从三天前在老黑山上仅存的一棵有百年以上树龄的刺楸树下找到那个宝贝后,老邹每天吃过早饭后都要上山巡查。午饭后再去一次,晚饭后还会去一次。在老邹的家乡黑龙江丰水县邹家庄,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下霜了。可是老黑山地处的辽南地区,下霜时间要晚一些。老邹来的这一个星期,早晚的温度始终在零度以上。
农民对天气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老邹心里清楚,随着每天最低温度逐渐接近冰点,下霜时间就在这一两天内。他有点等不及了,此时的他格外担心那个宝贝会被别人拿走。老邹原本是准备去小旅馆附近的油条摊儿上吃早饭的,但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直接上山。
小旅馆和老黑山相距不远,走五分钟就来到山脚下。按照街坊胡神医的说法,曾经的老黑山,满山都是树龄超过百年的刺楸树。日本人占领东北那会儿,为修铁路和建厂家,从老黑山上砍伐了大量的刺楸树,使百年以上树龄的刺楸树的数量大为减少。由于刺楸树也是做家具的好材料,多年来不断有人私自上山偷伐。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山上树龄在百年以上的刺楸树已经屈指可数了。老邹来到老黑山后发现,山上的刺楸树虽然数量可观,但以小树居多。老邹用了整整四天时间,把老黑山翻了个遍也没发现一棵树龄超过百年的刺楸树。后来,老邹终于在半山腰的一个巨石旁边找到了一棵,他是靠在树下发现了宝贝确定的树龄。
清晨的老黑山被一层薄雾笼罩,空气中氤氲着泥土的芬芳。老黑山不高,老邹爬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来到半山腰。和前几天不同的是,这次老邹的脚步有些沉重,心里始终七上八下的。他担心有意外发生,宝贝会被人拿走。好在到了那棵刺楸树下,老邹看到宝贝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宝贝是一株通体青褐色的蘑菇。蘑菇的菌盖很大,边缘微微翘起,看起来像个荷叶一样,“荷叶”上有两个对称的像龙角一样的凸起,故而得名龙菇,是一种非常珍贵的中药材。老邹听胡神医说,在中国,只有辽南地区的山上有这种龙菇,而且它只生长在树龄在百年以上的刺楸树下面。
老邹临来的时候,胡神医还特别叮嘱过他,龙菇只有过霜才具药性,也就是说只有被霜打过的龙菇才能入药。否则,它和其他的普通蘑菇没有什么两样。老邹牢牢地将胡神医的话记在心里,这三天来一直按捺住心中迫切的心情,等待下霜那一天的到来。
老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伸手将落在龙菇上的树叶和杂草捏掉。他的动作很轻,仿佛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能碰醒熟睡中的婴儿一样。其实这对老邹来说是一个比较纠结的问题。按理说,为了避免龙菇被别人发现,他应该找东西将它覆盖住。但真若如此,一旦下霜,龙菇就无法充分过霜了。老邹必须让其充分暴露在空气之中,每天不得不提心吊胆的。
过了一会儿,老邹的两条腿蹲得有些麻了,不得不慢慢站直了身子,等两条腿缓过劲儿来后才转身离 开。
老邹刚走了没几步,就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侧耳辨听,确定是人的脚步声后。他连忙猫着腰闪身躲到一旁的巨石后面,不时探头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窥视一眼。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粗短的年轻小伙子出现在老邹视线里。小伙子看起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后背了一个黑色大书包,一边走一边低头四处寻摸着什么。
莫非遇到了同道中人?想到这儿,老邹不由得心下一紧。但是他更担心的是,那株龙菇会被小伙子发现。
小伙子一点一点地向那棵刺楸树靠近,老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提到嗓子眼里,两条眉毛渐渐拧到了一起。最终,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小伙子在龙菇前驻足后,迅速卸下身上的书包,从中掏出一张纸来。然后蹲下身子,将手里的那张纸伸到龙菇旁边比对了一下。旋即,小伙子突然从地上弹了起来,不停地挥舞双拳,忘情地欢呼着,仿佛运动员得到了世界冠军一样兴奋。
小伙子欢呼完了,再次俯下身子向那株龙菇凑近,左手直接伸向龙菇。老邹情急之下,倏地从巨石后面跳了出来,同时大喝一声:“住手。”
小伙子被吓了一个激灵,伸出去的左手也自动缩了回去。趁小伙子愣神儿的间隙,老邹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推开小伙子。他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小伙子面前,将小伙子和那株龙菇完全隔离开。
“你干啥?”老邹质问道。
小伙子刚被老邹推了一个趔趄,还在发蒙,嘴唇开合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小伙子随即扬起右手上拿着的那张纸,老邹定睛一看,纸上赫然印了一株龙菇的彩色照片。
老邹确定,眼前的小伙子是同道中人,但嘴上还是问道:“小兄弟,你知道这是啥吗?能干啥用?”
“这是龙菇,是一种药……”小伙子刚说到“药”字时,停顿一下。他在这个时候也彻底回过神儿来,“……龙菇是一种食物。”
小伙子突然改口明显是在耍小聪明,老邹断定,这个小伙子只是一个按图索骥的外行。
老邹撇了撇嘴,不屑道:“你刚才要是把它摘下来了,它还真就是一种食物。”
小伙子似乎有些不明所以,用一双大眼睛定定地望着老邹,一脸茫然,好半天才又开口道:“大叔,你让开,俺要摘了它,是俺先发现它的。”
“小兄弟,你别瞎搞。它只有被霜打过,才是药材。”老邹眉头紧锁,板着脸说道。
小伙子怔了一下,蛮横地道:“俺不管什么霜不霜的,是俺先发现的,俺现在就要摘了它。”
小伙子说着就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去扒拉老邹,想把老邹推开。
老邹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挡了一下,杵在原地纹丝未动。老邹严肃道:“要说谁先发现的,那也是我先发现的,我三天前就发现它了。”
“那你三天前怎么不摘了它?”小伙子追问。
“我刚才说过了,它只有被霜打过才是药材。这三天我一直在等着下霜呢。”老邹争辩道。
小伙子不甘心,又朝老邹冲了过去。老邹也不甘示弱,在小伙子近身的一瞬间,猛得伸用双手狠狠地推了小伙子胸口一把。小伙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住不致摔倒。
老邹身上穿了一件旧的卡蓝布中山装,是当年结婚时专门到县城花三块五毛二分钱订做的。此时,他将衣服的两个袖子撸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式。
小伙子并没有畏惧,再次勇敢地迎了上去,和老邹怒目相向。双方剑拔弩张,一场男人间的较量一触即发,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二人在胶着中对峙,却谁也没有贸然动粗。
老邹不想先挑起战争,但是,如果小伙子硬来的话,他决不会客气,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与之殊死一战。小伙子梗着脖子瞪着老邹,心里掂量着双方的实力对比:自己虽然年轻,但个子矮,身形也相对削瘦,面前这个身材魁梧的老头一看就知道是个庄稼汉,身上有一把子力气,一旦真动起手来,自己很可能不是对手。所以小伙子十分清醒,采取了以静制动的策略。
二人在沉默中僵持了好半天,谁也没有退缩。老邹在气势上要更胜一筹,他将于双手握拳,擎到胸前,像个拳击手一样,又像是一只在危险面前翅身炸裂的螳螂。
渐渐地,小伙子有些泄气了,整个身体也松弛了下来。这些自然被老邹所洞察,他赶紧趁势劝道:“小兄弟,为啥非得在这一棵树下吊死?老黑山这么大,你再到别处寻寻看。”
老邹的这句话似乎起了作用,小伙子最终悻悻而去。老邹长舒了一口气,但知道危机并没有解除。他判断,小伙子很可能还会再回来的。
老邹深深地意识到,在正式下霜之前,他必须24小时全天候守在那株龙菇前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可是,这看起来却是一个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老邹的肚子早就咕咕作响了,他十分后悔,早上应该吃点饭再上山就好了。但是老邹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被动地守在那株龙菇前。
老邹盘腿在那株龙菇前的草地上坐了一会,从肠道传来一阵便意。遂起身来到巨石后面解决问题。刚蹲下身子,老邹就觉得这个地方离龙菇有些远,万一有突发情况,想补救都来不及。于是,老邹又提着裤子来到小伙子刚才离开走过的草地上。这样就安全多了,小伙子即使折回来,老邹也能及时发现。
片刻之后,草地上多了一摊金黄色的屎团。由于事先没有准备,老邹不得不在地上随手捡了几片落叶将就着擦了擦屁股,然后信手胡乱抓了一把野草盖到那泡屎上。
老邹拉完屎后,又回到那株龙菇前坐了下来,久久地望着那株龙菇出神儿。这种枯坐特别无聊,为了打发时间,老邹不得不让自己的脑细胞活跃起来。那株龙菇在老邹眼里慢慢变成了娘的脸,进而又变成媳妇的模样,最后出现的是女儿满月的面庞……老邹也顺着这个思路,回忆起了自己的人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眼前这株龙菇前的。
2
二十年前的5月8日是一个星期天,老邹和媳妇一起去集上买种子和化肥。临走前,五岁的女儿满月央求着要跟着一起去。老邹也想带孩子一起去集上,可媳妇嫌带着孩子采购不方便,把满月留在了家里由老邹娘照看。不承想,老邹娘上了一趟茅房回来后发现,独自留在院子里玩耍的满月不见了踪影。
后来,村长发动全村人一起出去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满月,很多人都说满月肯定是被人贩子给拐走了。满月就这样消失在了老邹一家的生活里,可老邹的厄运却才刚刚开始。先是苦寻女儿无果的媳妇承受不住精神上的打击跳河自尽。紧接着,老邹被查出得了肺癌晚期。万幸的是,老街坊胡神医用祖传秘方拯救了老邹的生命。
胡神医的药很特别,是一种贴在后背上的外用药。由多种药材打磨成粉末状,再配上五十五度的玉米酒搅拌在一起,最后像贴饼子一样贴到患者的后背上固定好。三个小时后等药饼里的酒精蒸发干净了,就把药饼解下来再重新倒入一定比例的五十五度玉米酒搅拌。患者要每隔三个小时换一次药,而且一天24个小时都要将药饼贴在后背上,十分遭罪。
老邹背了整整两年药饼才将肺癌彻底治好,这个过程可苦了老邹娘。两年的时间,天天给老邹换药、上药,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不仅累弯了腰,两个手掌也不知道被酒精烧掉了多少层皮。此后,娘俩便相依为命,勉强过活。直到2002年冬天,老邹娘也被查出得了肺癌。
起初,老邹自以为有胡神医在,娘的病保准能治好,大不了自己辛苦点,给娘换两年药。他还寻思着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报答报答娘。谁知,胡神医的药用在老邹娘身上,虽然病情暂时控制住了,却迟迟不见好转的迹像。老邹对此大为不解,胡神医后来道出了实情。原来药里缺了一种最关键的药材——龙菇。
世事难料,时过境迁。老邹当年用药时,龙菇还十分常见,到了2003年,却变成了珍稀药材,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老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娘坐以待毙,按照胡神医的指点,只身一人跋山涉水,到老黑山来碰运气。胡神医交代过,只要能采到一株过了霜的龙菇,老邹娘的病就一定有救。老邹是幸运的。不过,幸运的老邹眼下却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这段时间天天和老黑山打交道,老邹已经完全摸清了老黑山的气候规律。两头凉,中间热。太阳出来后,温度逐渐升高。老邹在又饿又渴的同时,又多了一份燥热。
事情果然如老邹所料,小伙子四处转悠了一圈后又折了回来。他远远地看到老邹坐在那棵大刺楸树下面,顿时相信了老邹之前说的话。不过,这不代表他放弃了对那株龙菇的觊觎。他慢慢地向老邹走近,同时在心里面琢磨着接下来的对策。
倏尔,小伙子感觉到自己的左脚踩到了一摊黏糊糊的东西上面。低头一看发现左脚陷进一摊大便里,赶紧条件反射般地把脚从那摊屎中拔了出来。小伙子亮出鞋底瞧了瞧,上面沾满了鲜黄的粪便。从新鲜程度上看,显然是人刚刚排泄出来的。至于是谁排泄的,用脚后跟都能想到。最要命的是,小伙子脚上的解放鞋穿的年头不短了,左脚的鞋底下破了好几个小洞,此刻也都被屎给填满了。
小伙子感到一阵阵作呕,在又气又恼的同时,将鞋底反复在草地上摩擦着。他用愤恨的目光盯着老邹,盯着盯着,左脚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他忽然有了个主意,觉得有必要也恶心一下那摊屎的主人。
小伙子随后来到老邹身旁站定,他故意让自己的左脚紧挨着坐在草地上的老邹。老邹很快就闻到了从小伙子脚底下飘散出来的臭味,忍不住伸手掩住鼻息,同时将身子向一旁挪了挪。老邹本想发火,但马上就明白了小伙子刚刚遭遇了什么,不由得捂着嘴咯咯地坏笑了起来。可是,手刚从鼻子上挪开,臭味旋即就往鼻孔里钻。老邹不得不重新用手掌覆盖住鼻子。
小伙子见状,没好气地嚷道:“怎么?你还嫌乎自己的味啊!”
老邹斜睨了小伙子一眼,没搭腔。
片刻之后,小伙子又开口道:“大叔,你就这么一直坐在这里等着下霜?”
小伙子的语气和之前相比缓和了不少,老邹大约是猜到了小伙子的意图,连头都没抬,继续沉默以对。
小伙子接着眉飞色舞地说道:“俺知道大叔是个内行,也是个明白人,但一直坐在这儿等也不是个办法。不如这样,咱爷俩按规矩来,见面分一半。龙菇在外面有人专门收购,一株能卖五万块,咱俩一人两万五成不?”
老邹冷笑了一下,还是没吱声。
小伙子顿了顿,兴冲冲地说道:“要不你三万,俺两万也成。”
老邹板着一张脸,慢条斯理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没门儿。”
语音刚落,老邹又挪了一下身子,将自己宽广的后背留给小伙子。小伙子脸上的兴奋骤然退却,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气急败坏地喊道:“成,那你就坐在这里等吧,有本事就一刻也别离开。俺就在一边躲着,你只要一走,俺就立马把龙菇摘走。俺才不管什么过不过霜的,只要能换钱就成。”
小伙子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伙了最后说的话直接戳到了老邹的软肋,小伙子明显已经吃准了老邹进退维谷的心理。形势对于老邹来说异常被动,他不可能和小伙子分享那五万块钱。钱对老邹来说没有意义,他需要的只是龙菇,一株就足够。
面对小伙子的咄咄逼人,老邹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方法,唯有继续坚持。至于能坚持多久,老邹自己也不确定。
此时已是晌午了,整整一个上午,老邹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老邹抿着紧绷绷的嘴唇,起身四下巡视,以期能找到可以充饥的东西。由于老邹搜索的半径十分有限,他必须要让那株龙菇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因而想找到吃的东西概率极低。搜索了一圈后,老邹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无奈地重新坐回到那株龙菇前一动不动,尽量避免体力上的消耗。
为了分散注意力,让自己暂时忘记饥渴。老邹搜肠刮肚,在记忆里寻找着过去发生的趣事,最后发现自己五十年的人生,所经历的痛苦似乎远远多过快乐。老邹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那苦难了一辈子的老娘。老邹临走前,将娘安顿在姐姐家里。他不知道这段时间,娘过得好不好,小性子的姐夫有没有给娘脸色看。
一只乌鸦落在刺楸树上,张开尖喙发出一阵嘶哑而又沉闷的叫声,迫使老邹中断了思绪。他本来就心烦,抬头一看是只乌鸦在捣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在中国人的传统意识里,乌鸦是不祥之物,老邹觉得这时候突然冒出一只乌鸦并不是啥好兆头,遂信手捡了一块石头朝乌鸦掷去,没击中。被惊动的乌鸦张开两翅,飞走了。
老邹坐在地上的时间长了,腰有些发酸,只好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顺便也查看一下周围情况。举目四望,一片静寂。但老邹却觉得目光所及之处都有一种草木皆兵的感觉,那个小伙子指不定正躲在哪个角落地趴着呢。不过,老邹估计小伙子也有可能正在享用午餐。
3
老邹想的没错,此时的小伙子正在山脚下的一个拉面馆美滋滋地哧溜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格外还要了两个茶叶蛋。
小伙子一边吃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他笃定,自己的突然出现打了那个老头一个措手不及。老头提前没有准备又不敢离开原地,中午饭肯定是吃不上。现在怕是早就饥肠辘辘了,而自己却进退自如,有充分的时间作准备。
小伙子打着饱嗝离开了拉面馆后,去了一趟小卖部,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东西,把那个黑色的大书包塞得满满当当的。他要回到那棵刺楸树下和那个倔犟的老头打一场持久战,并且坚信老头最后必然会妥协,他自己一定是这场战役的胜利者。
小伙子背着大书包再次向老黑山进发。虽然身上的重量比原来沉了不少,但他的脚步却铿锵有力,虎虎生风,没用上一刻钟的工夫就来到半山腰。
小伙子看到老邹仍然坐在那株龙菇前,立即有了欣喜的发现。老邹明显有些发蔫,不再是上午那种端坐的姿势,不仅背驼了,脑袋也耷拉下来了。看来情况与预计的差不多,小伙子原想找一个老邹看不见的地方躲起来,但是此情此景让他改变了主意,索性直接找了一个离老邹不远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
小伙子走动时发出的声响,惊动了正在发呆的老邹。老邹循声望去,看到上午见到过的那个小伙子正在距离自己左侧斜后方七八米远的地方安营扎寨。
老邹心想这下坏了,从那个鼓鼓囊囊的书包就能看得出来,小伙子这次是有备而来。
尽管已经吃饱饭了,但小伙子坐下来后还是从书包里掏出一包方便面干啃了起来,并且嘴里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
少顷,方便面啃完了。小伙子又从书包里拿出一瓶可口可乐拼命喝了两大口,喝完后立即张开嘴巴,两声响嗝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小伙子的举动对老邹来说,无疑是一种感官上的刺激和精神上的折磨。在小伙子有意识地不断“启发”下,饥渴越来越频繁地挑动着老邹脆弱的神经。他有些撑不住了,不过,他自有办法来应对。每一次饥渴侵袭时,他就让娘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出现在脑海里。只要一想到老娘,老邹的身体里就会自动分泌出无穷的动力来。
小伙子这边嘴上一直没闲着,不停地吃着喝着。老邹那边脑海里不断闪回着老娘的形象。双方进行的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小伙子一边吃着一边密切注视着老邹的一举一动。这情形有点像很多年前小伙子在《动物世界》里看到的画面:一头老黄牛已饿得奄奄一息,一只秃鹫静静地立在一旁等待着老黄牛死亡那一刻的到来。
想到这里,小伙子蓦然回忆起,当初是和秀欢一起看的《动物世界》,现在自己和这个老头争龙菇,也是为了和秀欢能一辈子在一起。眼前立即浮现出秀欢那张俊俏的脸,小伙子两个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的信心更足了。
就在这时,小伙子突然看到不远处的老邹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继而又连续抖动了好几下,最后整个人栽倒在一边。
小伙子连忙放下手中的一盒饼干,起身来到不省人事的老邹跟前。只见老邹的头上和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着。
小伙子凭直觉判断老邹八成是低血糖了,心中不禁暗喜,这正是拿走龙菇的好机会。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个外行,龙菇过没过霜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可那些收药材的可都是内行,一旦被发现龙菇没过霜,自己不仅白忙乎一场,老头万一有个好歹,自己麻烦更大。不如自己先做个好人,取得老头的信任,再争取平分卖龙菇的钱。
打定主意后,小伙子迅速跑回自己刚才的位置上,一手抓过放在草地上的那瓶喝过两口的可口可乐,一手拿起那个大书包,随后返回到老邹面前。小伙子将老邹扶起后,将其上半身靠在大书包上。然后赶紧将可乐的瓶盖拧开,一只手扒开老邹那对快要皲裂的嘴唇,另一只手将瓶口送到老邹嘴边,瓶子里的可乐缓缓进入老邹的口中。
片刻,老邹恢复了意识。在清醒的一刹那,老邹霍地坐直了身子,两道锐利的目光直接射向那株龙菇,在确认那株龙菇完好无损后,才松了一口气。
小伙子已经猜到了老邹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道:“俺可不会趁人之危,俺没那么不要脸。”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自己的东西气哼哼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重新坐下来。
老邹的口腔里还残存着可口可乐的味道,知道是小伙子刚才帮了忙,遂朝着小伙子的方向道了声:“谢谢哈。”
小伙子把头扭向一边,继续佯装生气,没搭理老邹。
老邹见状,又用十分友善的口气问道:“小兄弟咋称呼,今年多大了?”
这次,小伙子回应了,“俺叫冯涛 ,今年二十二。”
“虚岁还是周岁?”
“周岁。”
“噢,属鸡的,81年生人。”
冯涛点着头说道:“嗯。大叔,你贵姓?什么地方人?”
“我姓邹,从黑龙江丰水县邹家庄来的。”
老邹和冯涛 你一言我一语地隔空闲聊了起来。
“小冯兄弟是啥地方人啊?”
“河北曲山县。”
“咋跑老黑山这儿采药来了?”老邹不解地问道。
冯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俺家有个远房亲戚住在这边,早些年借了俺家两千块钱一直没还。俺二姐最近得了心脏病,得用一大笔钱做手术。俺娘让俺过来找那个亲戚要钱。结果俺到了这儿才知道,那个亲戚前年就去世了。钱没要到,俺就准备回去,结果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集市上瞎溜达时,路过一个收中药材的地摊。上面全是各种药材的照片和收购价格。听那个摊主说,龙菇以前在老黑山上有的是,最近几年才绝迹。俺就跟摊主要了张龙菇的照片,寻思着上这儿来试试,没想到还真遇到了。”
“小冯兄弟,不瞒你说,叔也是有难处……”老邹愁眉苦脸地说道,将自己的处境和盘托出,“……我现在缺的就是这株龙菇,这株龙菇就是我娘的命。要不然,我一定和你平分那五万块钱。小冯兄弟,你和叔不一样,你缺的是钱。但话又说回来了,寻钱的路子多的是,你又年轻,再寻寻别的法子行不?”
话说到最后,老邹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和冯涛商量。
冯涛面露难色,嗫嚅道:“大叔,俺也难啊!说句实在话,俺但凡是有点有别的法子,都不会在这儿和你争这株龙菇的。你说的话不假,俺只是缺钱,但俺缺的是急钱,俺二姐的心脏病挺严重的。大夫说得赶紧换什么瓣膜,要不然俺二姐就没命了。可做那个手术得七八万,俺家是农村的,没有医保,全得自费,一个农民家庭一下子上哪弄那么多钱!俺二姐现在就躺在医院里等着俺拿钱救命啊!”
冯涛的一番话说得不仅入情入理,还特别诚恳。老邹不由得对冯涛心生怜悯,却也无能为力,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好了,但他不知道的是,冯涛说得不全是实话。
冯涛的二姐确实得了很严重的心脏病,心脏里的四个瓣膜需要全部置换。由于费用太高,冯涛家负担不起,只能先换两个。手术已经做完了,花了将近五万块钱,不仅把冯涛家的家底掏了个空,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冯涛和同村的姑娘秀欢相好多年,早就定了亲,两家原本商定,等冯涛到了能领结婚证的年龄,就拿着彩礼钱去秀欢家将秀欢接走。
秀欢家开出的彩礼钱是三万,冯涛和爸爸这两年一直在城里打工,本来彩礼钱已经攒够了。谁知冯涛二姐这一病,钱全都搭进去了还不够。为此,秀欢家放出话来,明年元旦之前,如果冯涛家拿不出彩礼钱,这门亲事就算拉倒了。眼瞅着时限马上就到了,冯涛急得火上房,想尽一切办法筹钱,却没有任何进展。
冯涛见老邹这边没动静了,也无话可说。场面在窘迫中重新归于平静,但是气氛却比之前还要紧张。看来在那株龙菇前,老邹和冯涛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他们二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两人彼此之间又开始了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知不觉中,太阳偏西了。阵阵秋风吹来了凉意,山上本已泛黄的各种植物被掩映成炫目的金色,在秋日下摇曵着身姿,闪闪发光。形势对老邹来说越来越被动,这从他和冯涛小便次数的对比上就能看得出来。冯涛中午回来后就已经尿了两次尿了,而老邹因为一直没怎么喝水,一次也没尿。身体里唯一有机会转化成尿液的一点体液,也在那次昏厥中以汗液的形式离开身体。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冯涛在一番大吃二喝之后,悠闲地点上一根烟抽了起来。从冯涛鼻孔里喷射出来的烟气,顺着微风慢慢飘向老邹那边,还没等飘到老邹身边,就被空气稀释得无影无踪。但是,老邹却是切切实实地闻到了烟的味道,这促使他强打起精神来。脑海里再次闪现出老娘的脸,老邹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决不能放弃。
夜幕慢慢降临,刺楸树周围不时响起鸟鸣、虫鸣,唯独一直没人说话。随着夜色加重,气温骤然走低。这和老邹提前关注到的天气预报相吻合。老邹坐在草地上的体感温度似乎已降至冰点之下,等到了下半夜还会更冷。看起来真的要下霜了,可是老邹却高兴不起来,和饥饿、口渴相比,寒冷才是此时的他要面对的最大敌人。而不远处的冯涛为抵御寒冷,已将事先准备好的一件旧军大衣穿在身上。冯涛的大脑一直处于高速运转的状态,经过反复演练,他已经盘算好了一套对付老邹的方案。
黑暗中响起了冯涛的声音,他不失时机地开口了。
“大叔,天儿越来越冷了,你穿得那么少能扛得住吗?到明天早上,就算你不吃不喝饿不死,也肯定得被冻死,不如……”冯涛故意停顿下来,显然是想让老邹知难而退,同意和他分享那五万块钱。
老邹铁青着脸站起身来,面朝冯涛的方向站定。尽管眼前黑乎乎一片,并不能看清冯涛的面部表情。但老邹猜测,冯涛此时一定是一脸的得意,等待着老邹的投降认输。
老邹不想认输,也不可能认输。但是,如果不认输就意味着死路一条。俗话说“穷则思变”,老邹非常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这么耗下去自己必输无疑,必须想办法扭转不利的局面。
老邹思索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却又犹豫不决。因为这个好办法需要借助谎言来实施。老邹这个人实在了半辈子,从没撒过谎,从小娘就教育他:“做人要诚实,骗人遭雷劈。”但是眼前的形势,又由不得他考虑太多。万般无奈之下,他一咬牙,忽然朗声大笑起来。这笑声来的非常突然,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突兀。冯涛 吓了一跳,心里有点发毛,很好奇老邹接下来要干什么。
大笑过后,老邹故作轻松地问道:“小冯兄弟,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拿到这株龙菇就真能换到五万块钱吗?我问你,你碰到的那个收中药材的人是不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六十多岁,秃瓢,一脸麻子。”
闻听此言,原本也是盘腿坐在草地上的冯涛眉头微蹙,迅速站了起来向老邹走了过去,“大叔,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止这些呢,我知道的多啦。我还知道那个小老头姓魏,对不?”老邹问道。
冯涛 懵懂地应了一声:“对呀。”
“实话告诉你吧小冯兄弟,你跟老魏头要的那张龙菇的照片就是我给老魏头的。我让他也帮着我找龙菇,还答应他如果真找到了给他五万块钱。其实我是骗他的,我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我这次出来,身上总共就带了不到两千块钱。所以说,就算你得到了龙菇也拿不到五万块钱的。”
老邹的一席话令冯涛呆若木鸡,惊大的嘴巴好半天都没合拢上。他感到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老邹话里的许多细节和实际情况都能对应上。不过,冯涛的脑子灵光得很,反应也快,迅速找出了老邹话里的破绽。老魏头在给冯涛那张龙菇的彩色照片时,曾随口说过,照片是老魏头在五年前自己亲自照的。这和老邹刚刚的说法有出入。
但是,冯涛没动声色,立即在心里调整了应对方案。片刻之后,冯涛猛然扑通一下滑跪在地上失声恸哭起来,凄厉的哭声回荡在空旷幽静的山谷中。
老邹心里堵得厉害,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他误以为自己的小伎俩得逞了,冯涛 认输了。
老邹的确跟那个收中药材的老魏头见过一面,不过是向其求购龙菇。老魏头手头上并没有龙菇,当然了,即使手上有,老邹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买。
“俺媳妇的命怎么那么苦呢!来俺家后净遭罪了,没享过一天福……”冯涛 貌似悲悲戚戚地哭诉着。
老邹有些于心不忍,想安慰冯涛 ,又不知道该说啥好。
冯涛表现得很难过,哭诉时断时续:“俺俩摆完酒席后,她就总喊着喘不上气,特别是下地干活儿的时候。刚开始俺娘还说她偷懒,后来去县医院检查才知道是得了大病……一听说做手术要花好几万,俺媳妇马上就说不治了,俺答应她,拼了命也要弄钱给她做手术……”
冯涛痛哭流涕地说着,老邹却越听越糊涂,忍不住插嘴问道:“到底是你二姐病了还是你媳妇病了?”
“俺二姐也是俺媳妇。”冯涛不假思索道。
冯涛语出惊人,也让老邹迫切地想知道下文。
冯涛调整了一下情绪,继续开始了倾述:“俺两岁那年,得过一场大病。俺娘听算命的说,俺的病得冲喜才能好。得找一个比俺大三岁,还得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出生的女娃给俺当媳妇。后来,俺娘通过一个人贩子买来了俺姐。今年春节,俺俩正式摆了酒席。俺姐进俺家整整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俺二姐从没出过俺们村,俺娘总怕她跑。俺俩办喜事那天晚上,俺二姐和俺说想到外面看看。俺答应了,可俺娘一直拦着不让。没想到……没想到俺第一次带俺二姐出村,却是去县医院瞧病。呜呜呜……俺对不起俺二姐啊!”
冯涛说着说着就又开始抽泣起来,并且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哭天抢地的程度。
冯涛的这番话让老邹惊诧不已,尤其是听到冯涛媳妇的生日是中秋节时,仿佛有一颗地雷在心里炸响。表面上虽然是目瞪口呆的表情,脑海里却飞快地将这几个关键信息延展、拼接到一起。冯涛是1981年出生的,比他大三岁就是1978年出生,而女儿满月就是在1978年中秋节那天出生的,所以才取了“满月”这个名字。冯涛的二姐是在二十年前被人贩子卖到冯涛家的,而二十年前也就是1983年,这和满月失踪的时间正好吻合。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想到这儿,老邹感到血脉偾张。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猛得上前双手揪住冯涛的衣领,直接将冯涛拎了起来,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媳妇左边脖子上是不是有一块小手指甲盖那么大的红痦子?”
冯涛 顿时停止了啜泣,像是被吓傻了,没有马上做出回应。
老邹急了,大声喝道:“你说话呀!”
冯涛定定地望着老邹,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从嘴里嘟囔出一句:“你……你……你是怎么……怎么知道的?”
老邹颓然松开了双手,像一个漏了气的气球一样极速瘪了下去。他自己一如刚才的冯涛一样滑跪到地上,面如死灰,嘴里反复喃喃自语道:“咋会这样!咋会这样!”
此时此刻,老邹深刻体会到了娘教育他的那句话:“做人要诚实,骗人遭雷劈。”老邹确信,冯涛身患重病的媳妇就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女儿满月,此时的满月正躺在医院等着冯涛给她筹集救命钱。另一头,老邹的老娘也在苦苦等待着龙菇续命。可眼下龙菇只有一株,它无法同时挽救两个人的生命。
经过了大半天的勾心斗角,老邹才在与冯涛的缠斗中险胜。可是,在老邹的内心深处,另一场惨烈且异常残酷的思想斗争才刚刚开始。无论最终结果是什么,老邹的余生都注定要在懊恼和自责中度过。
老邹又重新坐回到那株龙菇前,冯涛也拿着自己的全部“家当”凑到老邹身旁,两个对手终于坐到了一起。冯涛拿出一袋面包和一瓶矿泉水放到老邹面前,同时脱下身上的军大衣披在老邹身上。老邹像一座雕像一样任由冯涛摆布,在冯涛的再三催促下,老邹喝了几口水后就又恢复了雕像状态。那袋面包他自始至终没碰过一下,一整天没吃东西的老邹似乎已经忘记了饥饿。
见老邹久久不发一言,冯涛心里清楚老邹已经上当了。中午下山吃拉面的时候,冯涛曾路过老黑山下唯一的那个小旅馆,小旅馆面前的那个寻人启示,他虽然只看了个大概齐,但通过老邹的自我介绍,马上就对上了号。这才有了刚才的那番声泪俱下的表演。
冯涛还得继续演下去,又拿出烟来,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独自抽了起来。
“给我来一根。”老邹面无表情地说道。
冯涛 忙不迭地将一根烟递给老邹,再帮其点燃。
烟点燃了,老邹却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抽过烟了,当年查出得了肺癌后,老邹就戒烟了。久违的烟气突然窜入口腔,身体一时不能完全适应。好在这种不适很快就消失了,老邹和冯涛在缄默中各自吞云吐雾,老邹抽完一根后又向冯涛要了一根,第二根抽完后又要了一根,如此反复,老邹一根接着一根,接连抽了七根后,冯涛 干脆把整包烟和打火机都塞到老邹手里。
从老邹嘴里吐出来的烟像雾一样朦胧,被这份朦胧笼罩下的头脑却越发清醒和理智。老邹明白,要尽快在这场痛苦的抉择中做出自己的选择。毕竟,时间是不等人的。
冯涛自知自己今日的戏份演得差不多,可以放心睡大觉了。倚着那个书包很快就睡着了,半张着嘴巴发出细微的鼾声。老邹兀自一人抽着闷烟,黑暗中烟头忽明忽暗。老邹的心绪也在郁结和左右为难中起起伏伏。最后一根烟抽完了,老邹在摁灭烟蒂的同时,也给出了那道选择题的答案:先救满月!
夜里,真的下霜了。等到天亮,落下来的霜又变成了一个个细小的露珠,静静地附着在龙菇的菌盖上,尽情享受着阳光的沐浴……这一系列过程被一宿没合眼的老邹完整的见证着。
老邹觉得是时候采下龙菇了,他唤醒了仍在一旁酣睡的冯涛,然后亲手将那株龙菇小心翼翼地连根摘下。他手上的动作很轻、很慢,使得蘑菇根部能够完整地从泥土中一点点暴露出来。
冯涛揉着惺忪的睡眼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当老邹面色凝重地将那株还伴着泥土清香的龙菇递给他时,冯涛心中狂喜,但他没有伸手去接龙菇,装作很茫然的样子望着老邹,静待老邹接下来要说的话。果不其然,在老邹承认自己之前撒了谎,又将自己认为的实情全部说出来之后,冯涛最重要的一戏场终于上演了。他犹如一尊塑像一般呆立着,嘴上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
见冯涛一直没伸手接龙菇,老邹急了,强行将龙菇塞到冯涛手里,并且怒吼着命令冯涛找东西把龙菇包好。
为保险起见,老邹决定陪冯涛一起去找那个收中药材的老魏头换钱,然后再和冯涛一起去一趟河北曲山县,去看一看重病之中的满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