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山寨汉服”，让我被人当众羞辱

你听说过西平县古花朝节谢神仪式吗？

捆扎祭品使其跪伏地面，向天地神灵叩拜；一百零八道放血口表达诚意；后颈处开口，嵌入三炷香。待香燃尽，仪式就算完成，神灵也就收到了祭祀人的忏悔。

1

夜色浓重。

一团乌云飘过来，悄悄遮住了半边月亮。

青年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月光如纱，流水般泄在他身上。他醉醺醺地打着酒嗝，看到前方那道袅袅婷婷的身影时顿住脚步，痴痴地笑了起来。

“爱妃······我们和好吧······”他步履蹒跚地扑了过去，将那道袅娜的少女身影拥入怀中。少女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开，便乖巧地由他抱着，也没有作声。

鼻息间传来陌生的香气，男人嗅了两下：“你换香水了？什么——呃！！”

一阵剧痛传来，男人缓缓低下头，一把雪亮的水果刀插进他腹部，刀身已经完全吞没在血肉中。

2

接到局里电话的时候，林真正在专柜帮陆一宁挑口红。她在24岁生日前两天和男朋友分了手，于是作为上级的林真，不得不肩负起送她生日礼物的重任。正当他对着柜姐推荐的三支大同小异的口红沉默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林真接起电话：“喂？”

“林队你在哪儿呢？赶紧回来吧，局里需要你。有人报案，四季花园那边发生了命案！”

林真神色一凛：“我马上就到！”

他挂了电话，目光从三支口红和柜姐期待的眼神上滑过，说道：“三支全装起来吧，我都要了。”

他拎着三支口红抵达现场的时候，迎接他的是陆一宁的大呼小叫：“不会吧，Dior？林队你是相亲去了吗，这要送谁啊？”

她一向咋咋呼呼的，十分聒噪，林真急着问案子的事，把袋子往她手里一塞，大步跨到后方的案发现场。

四季花园是本市出了名的免费公园，死者是被今天晨练的老太太发现的，尸体位于公园西北角的月季园内，死状十分惨烈。

林真一眼扫过去，看到一具浑身赤裸的男性尸体，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痕。最诡异的是，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绑缚着，跪伏在地面上，后颈处开了一个血洞，里面插着三支月季花。

取证人员快速取证，法医则过来告知了初步尸检结果：“死亡时间应该是昨天晚上十点半到十一点，死因是腹部的致命伤口导致失血过多。血液里发现较高浓度的酒精，死者生前应该处于醉酒状态；至于绳子绑缚和虐待尸体的行为，应该是死者死亡后才进行的。”

“我让助手专门数过了，尸体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共一百零八道。”法医补充了一句。

林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眼神落在那个插着月季花血肉模糊的血洞上，随即有些反胃地移开了目光。陆一宁拎着口红走过来，望着湿润土地上的死者皱起眉头：“奇怪，我总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是你认识的人？”

“不认识，但长相很眼熟。”

林真耐心等她冥思苦想了半天仍然未果，于是默默移开目光，看向小张：“监控查过了吗？”

“查过了，但四季花园太大，又是半开放式的公园，进出口众多，监控覆盖并不到位，尤其是这片月季园，位置偏僻，算是监控死角。”小张翻着工作笔记，“另外，昨晚是花朝节，四季花园有一场小型游园会，人流量过万，查起来肯定很困难。”

林真眉头紧锁：“游园会？看来凶手并非激情杀人，而是有备而来了？”

还没等小张回答，一旁的陆一宁忽然猛地一拍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是宋婉茹的男朋友啊！”

3

“宋婉茹，著名短视频网红，各大网络平台的粉丝加起来超过一千万，有‘国风汉服美少女’之称。她拍摄的视频大部分穿着汉服，以宣传传统汉文化为卖点——当然，主要还是因为长得好看。”

陆一宁说完，又调出昨晚游园会官方发布的照片。照片里，被花灯簇拥的舞台上，一个手执团扇的汉服少女露出温婉羞怯的表情，看上去就是很讨直男喜欢的那一种。

林真面无表情地看完照片，对小张道：“排查附近的监控，看看昨晚十点以后，宋婉茹有没有出现在西月季园一带。”

他们通过死者身上携带的身份证和手机确认了他的身份：徐阳，男，23岁，C大电气专业毕业，目前失业在家。从聊天记录里看，他是一个非常大男子主义的人，因为女友宋婉茹喜欢穿汉服，便经常自比皇帝，将对方以“爱妃”相称。

两人在一起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起先感情很好，但最近两个月，徐阳失业后闲在家中，靠女友做自媒体的收入养着，便渐渐产生了冲突。吵得最严重的一次，徐阳被宋婉茹赶出家门后，在微信上撂下狠话：“你要是不念旧情，就别怪我鱼死网破！”

另外，他们还发现徐阳手机里和其他女孩的暧昧消息，且不止一个。

这几天本市一直在下雨，月季园里泥土湿润松软，然而取证人员却没能从现场找到一枚有价值的脚印，显然是被凶手预先处理过。结合案发时间地点和徐阳的死状，显然，这是一场经过了周密计划的谋杀，甚至可能是仇杀。

小张去查监控了，林真则在陆一宁的指导下打开抖音，点进宋婉茹的主页。她拍摄的上百支视频为她带来了近三百万粉丝和数不清的利益。在高度美颜的加持下，失真的皮肤和五官看上去有种恐怖的滑稽感。随便点开一个短视频，伴随着古风音乐，穿着汉服的宋婉茹在镜头前转圈跳舞。

“这哪算传统文化？”林真很嫌弃地关掉了视频，陆一宁在一旁解释道：“哎呀你不懂，今年就流行这个······破产三姐妹，老大你听说过吗？”

“什么玩意儿？”

“汉服、JK、洛丽塔——”陆一宁掰着手指头数道，“这是现在最流行的三种衣服了，抖音带火之后，满大街的人都在穿······”

林真却没有再留神后半句说什么，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机忽然弹出的新闻推送上：“洪灾后，西平县再现古花朝节谢神仪式。”

4

在林真看来，所谓的古谢神仪式是一个看上去非常邪门的仪式——捆扎祭品使其跪伏地面，向天地神灵叩拜；一百零八道放血口表达诚意；后颈处开口，嵌入三炷香。待香燃尽，仪式就算完成，神灵也就收到了祭祀人的忏悔。

古时候祭祀用的是活人，如今文明时代，就换成了生猪和活羊。

最关键的是，这个描述几乎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徐阳那具死状诡异的尸体。

林真把新闻推送放到陆一宁面前，陆一宁看完，神情也凝重起来：“看来，凶手刻意把徐阳的尸体摆成那个样子，是为了向神灵谢罪咯？”

“我刚才查了一下，宋婉茹就是西平县人。”林真扯着嘴角，毫无温度地笑了一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陆一宁，马上收拾东西，和我去宋婉茹家调查情况！”

他们一路驱车到了宋婉茹所住的小区门口，这显然是一座高档小区，保安满脸怀疑地确认了三遍警官证的真假，才将二人放了进去。林真循着从徐阳手机里查到的地址一路找上去，按响了门铃。

他们等了半天，又反复按了几次，仍然没有人来开门。陆一宁看了林真一眼：“难道，畏罪潜逃了？”

回应她的是林真用力一脚踹在门上发出的巨响。

“来了来了，踹什么门，有没有素质？”房门打开，满脸抱怨不满的女孩在看到一身制服的林真和陆一宁时立即噤声，随即换上了疑惑的语气，“······警察？有事吗？”

林真打量面前的女孩，一身黄黄绿绿的裙子，假发上挂满羽毛和铃铛，轻轻一动就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即便浓妆艳抹也掩不住青春活泼。

开门之后隔音转弱，门缝里传来响亮的音乐声，随即被按了暂停。林真蹙了下眉毛，开门见山道：“宋婉茹是吗？你男朋友徐阳的尸体于今天清晨在四季花园的西月季园被发现，所以我们来找你了解一点情况。”

闻言，宋婉茹的脸色瞬间惨白，她“啊”了一声，手在门把手上不自觉地收紧。林真观察到这个动作，眼神一凝，却什么也没说。

宋婉茹把林真和陆一宁放进家门，他们这才发现家里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角落里还有一个穿着白T恤牛仔裤的纤瘦女孩，正一脸专注地摆弄着面前的相机。

林真的目光落在女孩脸上，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总觉得这张脸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女孩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很快低了下去。

宋婉茹看到林真的眼神，解释道：“这是我学姐唐兰，我们刚才在家里录视频来着，音乐开得很大声，所以没有听见你们敲门。”

接下来的询问，林真有意想让唐兰回避，宋婉茹却表示无所谓。她说，唐兰有情感认知障碍，情绪很少因为外界的变化而波动。她是汉服界的资深前辈，宋婉茹的很多相关知识都是她教的，包括拍视频的很多想法和创意，其实主导人都是唐兰。

“学姐也算是我的经纪人了，所以有什么话你们就直说吧。”

5

听林真毫不客气地说他怀疑自己是凶手，宋婉茹笑了起来。

“是······我最近是和徐阳闹得很僵，我要分手，可是他不同意，还用我的秘密威胁我向我要钱。”宋婉茹笑起来，眼睛里像有雾气四下飘散，“我恨他恨得要死，我恨不得他现在就死——可是我没杀他，他还不值得我搭上自己。”

宋婉茹说得很直白，林真皱了皱眉：“据我所知，邀请你做嘉宾的游园会晚上九点就结束了，而徐阳的死亡时间是十点半——那个时候，你人在哪里？”

“林警官，活动结束后我就和几个一起做自媒体的朋友去酒吧玩了，十点半那会儿我们应该还在喝酒呢。”

宋婉茹的不在场证明相当充分，在这件事上她做不了假，因为那几个一同喝酒的网红和酒吧的监控都能证明她的行踪。林真沉默半晌，忽然问：“宋小姐，我可以问一下，徐阳说要鱼死网破、用来威胁你的那个秘密，是什么吗？”

宋婉茹的表情陡然僵在脸上，她下意识地看了旁边的唐兰一眼，在林真犀利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垂下眼睑：“······林警官，我整过容，徐阳一直在用这件事威胁我。”

回去的路上，林真开着车，忽然问陆一宁：“你觉得宋婉茹说的是真话吗？”

“前面的应该是真的，但秘密那件事，不一定。”陆一宁说，“现在网红整容多普遍啊，割个双眼皮、垫个鼻子，都是再小不过的手术了，至于用到鱼死网破这么严重的词嘛？不过这也是她的私事，不好问。”

林真表示认同，但他心里装着的，还有更为重要的一件事：“你有没有觉得，宋婉茹那个学姐唐兰，看起来挺眼熟的？”

陆一宁仔细回忆了一下，困惑地摇摇头：“没有诶，我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长得还挺漂亮，有种古典美女的气质。哎呀老大，你别太当回事了，你这人就是记性太好，看谁都眼熟，上回那个多收我们十块钱的大哥你都能记三个月······话又说回来了，我觉得如果唐兰穿汉服，肯定比宋婉茹更好看。”

林真的关注点不是这个，除了脸很眼熟之外，唐兰的某些举止也很诡异。刚才他描述徐阳尸体的样子时，宋婉茹露出恐惧的神情，一旁的唐兰却面无表情，甚至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即便有情感认知障碍，也不至于这么冷漠吧？

回到警局后，他立刻从档案库中调取了唐兰的资料。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唐兰并不是西平县人，她的家乡，位于离西平县很远的一座北方小城。

小张来汇报监控的调查结果，并未在案发现场附近的监控设备中找到宋婉茹的身影；而他们联系酒吧的老板，确认了那天晚上从九点半一直到凌晨一点，宋婉茹确实一直都在酒吧前台喝酒。

这样一来，她的嫌疑就被完全洗脱。因情仇杀成了错误的猜测，林真的注意力转移到新的对象身上。他把唐兰档案中的照片发给小张，让他查查监控里有没有出现她的身影，尔后坐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了一整夜。

凌晨五点。

沉寂在夜色里的办公室忽然被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林真蓦然跳起来，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妇女慌慌张张的声音。

“西郊垃圾场这里，有死人！”

6

一模一样的死状，一模一样的尸体，报案人是一名拾荒的寡妇。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枚可疑的脚印，经过采集，确认这是一名鞋码37的女性，身高约167，体重不会超过一百斤。

几乎是下意识地，林真脑中闪过唐兰纤细的身影。

他绕着臭气熏天的垃圾场走了两圈，心里念头纷纷扰扰，想的全是凶手的手法和作案动机。这一次的死者依旧是一个年轻男人，唯一不同的是，他后颈的血洞里，插着的是三根沾满油污的一次性筷子，上面甚至还粘着饭粒。

陆一宁看到后，克制不住地跑到一边干呕起来。

“我感觉我下半生都不想再吃外卖了······”

林真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她：“受不了就先回局里吧，等会儿这边取证结束，我们也就回去了。”

陆一宁漱了漱口，摇摇头：“不了老大，我等你们一起。”

天蒙蒙亮时，现场取证工作终于进行完毕，初步的尸检结果也已经出来了。

“王硕，男，23岁，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十点半，死因是喉骨断裂导致的窒息性死亡，作案工具应该就是现场那根沾着血的绳子；他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加起来，同样是一百零八道。”法医说，“基本可以确定，凶手是同一个人。”

林真凝神细思，凶手先后杀掉这两个人，并大费周章地将他们的尸体摆成向神灵谢罪的姿势，说明凶手与这二人有旧——再大胆一点猜测，或许两名死者之间也有什么关系？

他打开档案库，输入徐阳和王硕的名字，在他们的档案中看到了二人的过往经历。果然，这两个人的初中，是在同一所学校念的。

“老大！”

忽然，陆一宁气喘吁吁的声音响起，林真抬起眼，看到她抓着一张泛黄的旧报纸跑进来，将报纸铺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指着次版头条：

“你昨天说唐兰很眼熟之后，我就有心留意了一下，然后在八年前的一档社会新闻里找到了她——她以前不叫唐兰，真名应该是唐婉君。”

林真神情肃冷，低头看去，时光侵蚀下，纸张变得脆弱泛黄，但占了小半张版面的照片却分外清晰。照片上只穿着内衣裤的少女蜷缩在地面上，三个面容稚嫩的少年围在她身边，眼睛里透露出明晃晃的恶意。

新闻的标题是——《女子怪衣博人眼球，路人将其扒光游街》。

一瞬间，某些几乎在记忆角落里落了灰的片段翻涌而上，林真忽然想起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他和父母去西平县旅游，回酒店的路上撞见一个身体半裸的少女坐在角落里，扯着硬纸板遮盖身体，神情里满是绝望。

他没犹豫，走过去脱下外套，默默丢在少女身前，然后离开，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小张冲进来，向林真道：“林队，找到了！那天晚上四季花园外两条街的十字路口，还有昨晚垃圾场门口的监控摄像头，都拍到了那个女人！”

小张喘了两口气，接着道：“而且监控录像显示，两小时前，她曾出现在天辰路，并向着南郊河的方向去了！”

警车一路呼啸着驶过，抵达南郊河畔时，林真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唐婉君。她穿着端庄绮丽的明制汉服，长发绾成漂亮的发髻，就只是这样站着，出尘的气质像是一尊威严的神灵。林真忽然想到昨天陆一宁说过的话，唐婉君穿上汉服，的确比宋婉茹好看千倍万倍。

她站在滚滚流淌的河水畔，脚边跪伏着一具赤裸的尸体。而尸体的后颈上同样开了一个血洞，里面插着三根人的手指。

听到声音，唐婉君转过头，在看到林真时露出了少女般天真的笑容：“林警官？”

在灯光明亮的审讯室里，林真和陆一宁从唐婉君那里听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7

有些人天生热爱新鲜事物，而有些人则对传统文化充满兴趣，唐婉君无疑是后者。

她六岁那年，就已经可以断断续续跟着古装剧里的学堂先生念千字文，并且这种近乎天赋般的爱好，一直影响到她十八岁。

十八岁生日那天，唐婉君拥有了她人生中第一套汉服——来自她做了一辈子裁缝的外婆。那个已近迟暮的老人坐在阁楼上的缝纫机前，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将花团锦簇的瑰丽细细密密地缝在裙摆和袖口。

唐婉君性格内向，那套漂亮的汉服她只敢在家里一件件穿好，在镜子前自己欣赏。直到那次花朝节，在街头热闹气氛的影响下，她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将衣服穿出了门。

回头率自然是很高的，但一开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不过只有惊艳和好奇两种。然而，就在她路过一家游戏厅门口时，三个勾肩搭背的初中生和她擦肩而过，忽然顿住脚步，高喊一声：“站住！”

“看看她穿的什么玩意儿，奇形怪状的像个妖怪，想上街勾引谁啊！”

唐婉君内心的喜悦瞬间消失，蜕变成无穷无尽的恐惧。她只来得及后退一步，三个满目恶意的少年已经冲过来，“刺啦”一声，她上衣的袖子被扯了下来。

“扒她衣服，别让她穿成这样勾引男人！”

褙子、里衣、褶裙······被激昂的语气煽动，越来越多的群众加入了这场可怕的狂欢。他们把唐婉君扒光到只剩下内衣裤，然后推搡着她在那条街上游行了半圈。

“以后不许再穿成这样，不然见你一次扒你一次。”

三个初中生恶狠狠地威胁了两句，又勾肩搭背，嬉笑着走远了。

唐婉君蜷缩在街头，几度回望，心里想到的只有死。也是那个时候，林真路过她身边，一声不响地丢下外套，才让她从绝望轻生的想法里醒过来，裹着衣服跑回了家。

回家后的唐婉君开始接连发高烧，做噩梦，到最后甚至产生了幻觉，总看到面前有一大群人要来扒她的衣服，每天在清醒和梦境间来回游走。后来，外婆和母亲带着她离开了西平县，改了户籍和名字，试图让她彻底脱离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可那件事，我一天都没有忘记过。”唐婉君眼神缥缈，“即便后来考上大学，我还是再也不敢碰汉服，不敢接触任何我过去感兴趣的东西。我怕我一闭上眼睛，就会回到十八岁那年的下午。”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街上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穿着汉服，正大光明地逛街、约会和吃饭。花花绿绿也没有关系，没有人会去扒她们的衣服，甚至她们会因为穿着这样的衣服收获大批粉丝。”

“所以，究竟是我穿得太早，还是这一天来得太晚了呢？”

8

林真根本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脑海中仍然不时回放那个傍晚，画面越来越清晰，就好像在昨天。好在陆一宁察觉了他的异样，代替他审问下去。

因为那三个带头扒唐婉君衣服的还是未成年的初中生，所以当年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一年半以前，唐婉君在大学里认识了小自己三届的学妹宋婉茹，并认出她的男朋友徐阳就是八年前的三个少年之一。

原本她也只是恨，还没有到想要杀人泄愤的地步。直到那次吃饭时，徐阳无意中和宋婉茹提起过去，用近乎炫耀的口吻说，自己好多年前曾经在家乡遇到过一个穿汉服的女孩，不过那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汉服，还将其认成了电视剧里的奇装异服。

唐婉君垂下眼，轻声问：“认错了之后呢？”

“当然是和随行的朋友一起警告她不要穿啦，大家都穿得正常，就她一个人那样，像什么话！”徐阳笑嘻嘻地说着，搂住宋婉茹的肩膀，“不过我现在知道这是汉服了，想想那女的，虽然没看清她长啥样，但我记得身材还不错，不知道她现在还有没有在穿······”

当然没有！

唐婉君感觉到一团熊熊的烈焰正从心底燃起来，烧向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为什么这些人说起曾经的恶意时，那样轻描淡写，就好像他们的所作所为，并没有毁掉另一个人的人生？

从那一刻起，她决定复仇。

后来的徐阳和其他二人去了不同的学校，联系甚少，她费了很多功夫，才把其他两人也找了出来。

“西平县有最传统的谢神仪式，他们就该这么去死。”唐婉君说，“我用宋婉茹的微信给徐阳发了消息，然后删除记录。那天晚上我在包里装了汉服，本来只是想伪装一下，没想到他喝醉了过来，反而更方便。”

“我本来有更周密的打算，可那天在宋婉茹家，看到林警官看我的眼神，我以为他认出我了。担心来不及，所以接下来的计划匆匆忙忙进行，才留下了破绽。”唐婉君说完，捂着脸似哭非笑，眼神可怖，“我恨他们！身为华夏儿女，却连老祖宗的衣服都认不出来！还因为自己的狭隘，毁掉了我的爱好，我的人生！——不过也没关系，至少现在，他们三个都认下了自己的罪过，去十八层地狱接着忏悔吧！”

林真深深地看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直到唐婉君被带走，陆一宁才缓缓开口：“可是那天更多的人呢？”

带头的三个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是那条街上跟着一拥而上扒掉唐婉君衣服并推着她游行的几十人，又受到了什么惩罚呢？

什么都没有。

——就像人心中的恶意和偏见，永远都不会被彻底清除。

六月，警方破获了一起违法售卖淫秽色情制品的案件，涉案金额高达近二十万。而那个利用自己的网络人气，暗地里偷偷高价出售大尺度照片和视频的人，正是宋婉茹。

林真一下就知道了她当初极力想掩盖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所以即便宋婉茹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唐婉君的复仇行为，也自始至终没有开过口。

七月，市中心的商业街举行了一场大型的国风汉服大赏活动。在陆一宁的邀请下，林真陪着她一起去参加。现场的男男女女穿着各式各样的汉服，衣摆飞扬，即便与这个简洁明快的时代丝毫不符，却再也不会有人轻易就去扒掉他们的衣服。

林真在一个拿草垛吆喝的男人那里买了一支糖葫芦，递给陆一宁。蓦然抬眼，前方那道笑盈盈走过的纤细少女身影，乍一看竟让他恍惚以为是唐婉君。

真好啊，这个社会的包容度在不断扩大，但那些因为曾经的狭隘无知而被毁掉人生的人，谁又来对他们负责呢？

直到夜幕降临，活动结束，林真也没想出答案。

－END－

作者｜小野寺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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