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路(Pulse,黑澤清,2001)
互聯網作為現代通靈術的重要媒介,架設一條條銜接靈界與人間的黑暗隧道(電話網線和插口),人類沉浸陶醉於排列齊整的程式編碼精心搭建的花花世界,日復一日地透過電腦、手機等電子設備的屏幕,足不出戶便可獲取來自世界各地的資訊,完成本具繁瑣複雜的社交活動,「見面」被重新定義,在互相不知道對方是誰的情況下,這也意味著人的「臉龐」被模糊化,甚至徹底消失。
當靈界可容納的空間接近頂點,溢出的鬼魂就要穿過深邃狹長的通道,來到人間尋求與肉身結合的可能。被虛擬世界綑綁手腳的人類來說,電腦屏幕就是一間時刻被直播,密不透風的拷問室,人在資訊爆炸的無間煉獄裡漫無目地行走,不斷經受虛無人生的孤獨感、疏離感對身心的折磨和煎熬。
他者的痛苦,旁人是可以體會得到的,我們盯著屏幕裡一張又一張因極度痛苦而異常猙獰,隨後逐漸被四周的陰影籠罩,難以辨認的臉龐,彷彿在觀看自己即將面對的命運。貼滿紅色膠帶的大門,儘管每個人都知道撕掉封印,闖入禁忌之地的駭人後果,但是,門後的誘惑,黑影幢幢之中發出的喃喃低語,永恆的孤獨比奔赴死亡更可怕。
現代文明踏入由複雜電子迴路組合構成的原子化社會,人類對孤獨的無限恐懼亦呈現圓環狀(經由虛擬網絡)不停息地於情感缺失,冷漠疏離的都市之間潛伏流竄。至為諷刺的是,無法建立情感羈絆的人群像鬼魅幽靈一般生活作息,真正的鬼魂卻以可觸摸的實體示人。那一刻,以往習得的科學常識,潛移默化的生命熱誠通通被眼前不可思議之景無情推翻,在內心留下諸多沒法解釋的疑雲困惑,與及對(人間)現存生活方式、社會運轉法則的質疑。人臨死之際,肉身化為牆上的黑影印記,怎麼抹也抹不走,「助けて」(救救我)的哀嚎則長久迴盪在破敗的、頹廢消沉的、廢墟式的冰冷建築物之內。
黑澤清想要表現的恐怖與傳統透過奸詐猙獰的面部表情(或誇張的肢體語言)擴散恐懼的手法不同,機位始終先於人物移動,提前作恐怖「預告」,觀眾比人物更先一步知曉事情的可能發展,但之後實際會發生什麼,觀眾同樣與戲中人蒙在鼓裡,攝影機本身就像一個從不顯現真身,時刻處於游離狀態的收納靈體的容器裝置,目的就是捕捉看似日常無害的生活之中不曾留意的「非日常」、「無意識」瞬間(利用明暗光線變化和老舊錄像帶的粗糲介質造出具象化的鬼魂),同時將人類對與他者建立情感關係,擺脫孤獨的強烈慾望藉由突如其來的死亡,鬼魂與周邊的事物融合,與及對彼岸世界的某種嚮往(不再是一個人)得以呈現。
電影結尾的末日景象同質於2016年的奧地利紀錄片《沒有人的文明》(Homo sapiens,Nikolaus Geyrhalter),人類盡數消失於現世,衰頹凋零,死氣沉沉的東京,導演意在突顯來勢洶洶的機器、科技(世紀之初)逐漸佔據、統御人類生活方方面面的大背景下,內在精神世界卻被荒蕪冷漠的絕望蠶食殆盡。
「彼此太接近就會死亡,太遠了又會嘗試靠近」,黑澤清重新對千禧年後人類的恐懼根源進行定義和詮釋:藏於某處的未知不再是他們害怕的,而是當這種時而親密,時而疏遠的情感紐帶一旦被完全切斷,坍塌過後墮入無底深淵。因此,「諾亞方舟」是僅剩少許的人類在劫難後的荒涼現世匯聚於同一艘船,卸下電腦、手機等電子設備的負擔,試圖透過傳統的面對面交流重建情感聯繫的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