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第一次读到王维这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还是几年前的秋天,我和爸爸在老家,妈妈在新疆,秋天的玉米收完了,似乎一切作物都从田地里归来了,我坐在院里柿子树下的石桌上,爸爸在炉子上熬着中药,药是给我熬的,我已经忘了那时生的是什么病。
记忆里那个秋天距离现在太遥远。
柿子树的叶子落下来,落在院子里,屋后白杨树的叶子、楸树和椿树的叶子也一起落下来,我看一本比尔·波特的《空谷幽兰》,写他于终南山访隐者的故事,书里写到终南隐士王维。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这种境况在悠游四方的少年人心里是难以体会到的。
现在这些树都没有了,当我在这个多雨的秋天回到老家时,只有满院的鸽子和落叶,我们不在,鸽子变成了院子里的主人。母亲夏天时种下的萝卜、白菜与辣椒,都已长到了该收获的时候,却无人收获。秋天最后一茬韭菜像草一样长着,我记得两年前的秋天,我还同几个要西行的朋友一起在家吃过母亲做的韭菜饼,那是秋天最后一茬韭菜。桌上我们还喝了酒,是那一年我自己做的葡萄酒。那天黄昏村落起了大雾,回家的路上我们穿过雨后茫茫雾气与日暮时分农家烧炕的草木青烟。
第二天我们就向西去了。这事过去两年了,我总还常常想起。
秋天充满故事感,哪怕一阵风、一片叶子与一个好天气,都能令人想起从前。
西安今年多雨,多雨的九月很少有灿烂的秋阳,多的是冰冷的阴雨。雨从桂花开完时就一直在下,下到昨天为止。虽然树木的叶子开始变黄,但是变黄的叶子需要在阳光下去看,那些温情的清晨与黄昏的雾霭也需要阳光来照。
我的办公桌一角正对着门口,门外就是横贯城市南北的长安街,下午五时三十分,太阳将坠落前的光芒打在对面的大厦玻璃上,古老的槐树静静立在秋风里,这是即将下班的时刻,也许因为城市的庞杂与热闹,这样的黄昏时刻不再有从前“周五黄昏”逃荒与归家的气息。
在此刻这份没有周末的生活中,周五是类似周一的存在,意味着一周工作的刚刚开始。
但我很喜欢此刻的生活,它接近完美,平静、充实、有未来也有力量。虽然我并不是个美好的人。
这种难得的悠闲与秋日美好常常令我想要无限拉长一天的距离,我很早起床,很晚睡觉,希望光阴可以因此漫长一些。
我从清晨开始写这篇文章,每当我写到一处秋天,就想起发生在那个秋天的人们,我停下来,发消息给他们。在疏于联络的惊讶里,我说我从未忘记过初心。
某天酒后,我坐在朋友家的地板上,被问到追求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时,我说是“纯粹”。
“那么,你的纯粹是什么?”
我因为急于解释而最终解释不出这个“纯粹”的意义,哭了。
第二天回看视频,又笑了。
令我哭泣,令我开怀笑过的,也许都是我所谓的“纯粹”,虽然我终究也没解释清楚它。是捕风,是捉影,是读到那句“秋日带着一种白昼缩短的凄凉之感”时就被击中的一刹。
白昼缩短时,我想起人生中许多充满了阳光的秋天,在西部或更远的北方。
过临松薤谷翻越祁连山的秋天,阳光打在扁都口宽阔的山坡上,笔直的道路旁长满了金黄的杨树,当我们走上这样的路时,我们听着周云蓬的《九月》,把秋天遗忘在身后,一头扎进大通河谷的茫茫黑夜,头顶月亮,于山顶见雪。
而最早的秋天它在六盘山上,在金黄的落叶松与华山松林中,在少年人的眼睛里,那无尽红尘中迷人的念想与未来,它们曾在秋日一起到来,在我还是个懦弱又胆小的人时,命运过早地向我展示了它的馈赠。
世间好物不坚牢,它像秋日的风,像六盘山顶的云。
这十年的秋天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乌鲁木齐的秋天里有四月的味道,阳光照在那些即将凋零的榆树叶上,夏日的光照蒸发了大地上的一切水分,它急切地需要一个多雪的冬天。秋天是潦草的,它匆匆地被风吹过,风从阿尔泰山来,吹过兵团农场,也吹过天山,当黄昏时博格达的夕照开始镀上一层金黄时,雅玛里克山上的树叶就快落完了。
在新疆,在那些常常要开车走上一天的地方,四处都藏着大地的果实,红的番茄,白的棉花,向北到准噶尔边缘的北地沙漠,眺望北方,大地辽阔,无边无际,穿过茫茫的盆地,阿尔泰冬天的雪很快就会落下来。
而此刻向南穿过塔里木到高原一角的格尔木,秋天正带来满城金黄,在那里,高原的天蓝得像海,白杨和榆树的叶子一起变黄,风变得比夏天更为干燥,中午的阳光把边城照耀得无比荒凉,这是一座平淡到没意思的小城,这里的一切都是没意义的,如同这城市的诞生一样,因为筑路,因为保障,吃喝拉撒是衍生品。除了戈壁滩、除了河流和梭梭,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这里。
戈壁、奈齐郭勒河、风、昆仑山,它们把大地雕刻地无比锋利,等秋天的阳光一照下来,那种尖锐明亮,足以长久震荡记忆。
在即将过去的整个晦暗的春天里,我曾翻出一张秋日格尔木的公路。我想象着自己终有一天会重新走上这条路,副驾驶上坐着我自己或者那位希望我三十岁时已经结婚却又还未结婚的男人。后排坐着我人生中的二三好友。
春天里,我用这张相片做了手机屏保,时时提醒自己,我心中曾有前方。在许多无意义的瞬间,许多个于缝隙中抬头望天的时刻,它总在召唤我内心最原始的热情与力量,我曾那样活过,我还会那样去活。
那是从格尔木向南过南山口后的一段公路,巍巍昆仑自格尔木河谷后拔地而起,一条笔直乌青的公路自南山口两山夹峙中向南而去,通向人类生命的禁区。准确来说,那是青藏公路北段起点。
我应该永远致谢年轻时的无知无畏与不知疲倦,致敬那些荒寒而沉寂的大地。

我人生中曾拥有多少美好的秋天?
当我的头发还能编成又黑又长的辫子时,我曾和几个正当年纪的男孩子爬上高高的昆仑山远望奈齐郭勒河发辫一样的流水,黄昏时自高山上奔驰而下,耳边风声呼啸,在食堂门口抖落头发里的沙子和土,匆匆吃过晚饭,编好辫子,连夜下格尔木去赶夜晚开往兰州的火车。
在那些永不疲惫时间中,秋天漫长、热烈,通往西部的任何一条公路都会走着少年人的双脚,从夹边沟到破城子再到安西的茫茫戈壁,我很难说清河西吸引我的是什么,当那脏兮兮的羊群变成秋日大地上移动的云时,庄稼的秸秆被打成一捆捆堆在干涸河岸中央的栅栏旁,不必问那是谁的家,高高的谷堆与高高的烽火台站在一起,时间是凝固的,变化难以察觉,玉米被晾在路上,鲜红的辣椒晒在汉代的烽燧下,夜晚的酒与肉下肚,秋风把榆杨树的叶子吹下来,走过鸠摩罗什寺前要纵声高歌,那是武功军威的凉州,是张帝国之臂掖的甘州,是有泉如酒的肃州,是我名义上的故乡。
那样的秋天值得一辈子去爱。
当我们自遥远蒙古的戈壁与沙漠中向南而下,在任何一个路口遥望祁连山顶的积雪时,总要满含热泪。在西部的夜路上,秋阳的温度还留在砂砾间,照耀着天上的星和月,虽然暮色时分苏醒的悲伤如同骆驼的眼睛一样,但我们仍爱走在那时的夜路上,在昆仑山下的夜深千帐灯中,在沉默的烟头与炉火中,被女扮男装带进营帐,摘下帽子,散开一头头发,那是二十多岁的青藏线,路上高歌,放声大笑,躺在蓝天下看云,清晨的落雪下来,山回路转不见君。有一天看少林问道,看到一个对联:
“柳营春试马,虎帐夜谈兵。”
过去的光阴一下子从几千里的云层里洒下来。
柳营春试马,柳营即在不远,而每一片雪花却都已落在了它该落的地方。
虽然偶尔,我也会想走到这城市的某一角,去见见D,同他谈谈十年前的那个秋天。像他说的,我们还可以一起放声的笑,西部的天真蓝。
只是如同秋分后日渐缩短的白昼时光一样,三十岁以后的人生也在逐渐缩短,过去的已永恒成了过去。

离开新疆,离开西部与高原后,我算不准秋天的节点,南山是唯一可见秋色的地方。某天黄昏,自长安出城,一路沿着南山下的环山路向西,秦岭高大的身形在日光、雾气与村庄环绕中只余暗影,像一道水墨,展开在关中平原的南部,这道东西绵延的叫作终南的山自蓝田至太白近一百公里,有别于青藏的山、河西的山。天山与祁连山终年覆雪,巍巍昆仑和大地是一样的颜色,秦岭不同,它有四季,有南北,有苍苍翠微,也有古道溪涧,这是刻满了人类记忆的山,被穿越、驯服、热爱,有烟火气。
昆仑、天山与祁连,是未被驯服的,我见过多少人,曾在茫茫昆仑漫长而艰巨的时日中怀想着秦岭山下故乡的灯光与烟火。
如今这青山暗黑的身形让我着迷,青峰入云,老子来过,无数隐士来过,曲终人不见。
我走在村落相接的环山路上,听了许多过去时光的歌,直到一首《阿楚姑娘》。
“我曾和一个叫阿楚的姑娘,在一个叫烽火台的村庄,在那沃野炊烟的故乡……”
我把这首《阿楚姑娘》从黄昏循环到深夜,又从深夜循环到第二天清晨。
黄昏时的山路尽头,有烟岚云岫,雾霭沉沉,太阳变红再变圆,掉进了那沃野炊烟的村落,每当这样的时刻,我都会变成一只温柔的狗,我想念不知在哪里的家,想念我这一生中所有温柔又善良的朋友,想念每一个我路过的远方,每一条走过的夜路。
只要仔细去看,你就能发现太阳从来不是慢慢落山的,太阳是一跳就掉下去的。
山上的果子熟了,下了很多天雨,叶子落在山路上,被雨水泡烂,熟透的柿子落下来,摔得稀烂,长着毛刺的板栗也掉下来,落在山路上,山顶的秋草都在结着它们的种子,走在草里,种子炸裂的声音在风里格外响,远处还是青黑的山影,平坦的关中腹地在山脚下缩小,像家,像灯火,像俗世一切温暖的东西给予独行者的诱惑与安抚。
天黑时到太白山下的汤峪镇,这是一年前的春夜曾投宿的地方,泡在热乎乎的汤池里,太白山上的月亮和夜一样黑,和格子说起那些有泪有笑的从前,一生中念念难忘的人与事,秋风吹过,水汽蒸腾,虽然我仍不能诠释勇敢与纯粹的含义,却也算是能与过去、与自己握手言和了。
次日早晨,向北寻渭河,穿过长满荒草的河滩地到水边,和我故乡的河流一样,它带着一整个季节的黄土,对岸疏林萧索,西风渭水,落叶长安。
再次想起戈壁农场上秋天的田地。

这已经是很好的秋天了,求而不得,易于满足,对漫长短暂的一生来说,都不算什么。
整个秋天,我像一个不断膨的气球,任何一片树叶、一线光影、一处街道、一缕气息,都能把它吹胀。在看向窗外大厦顶端秋阳洒下的那一刻,我想起一本书,当即在当当下单给阿本;敬徽时常写信来,三十岁的河西少年,在练习看淡人生得失,我也想写他那样好看的字;格子晚上常同我聊天,故人故事,梦境格外真,我们也变成了人生的宿命论者。
没有一片雪花会因为意外落在错的地方。
虽然每一天中,我少能看到秋天的样子,但每一天我都感到很快乐。
我坐在楼宇深处的办公桌前,等待记忆的气球被吹爆,那时大概冬天也就来了。

公众号:屠龙的姑娘
Y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十天前我的眼镜丢了 (12人喜欢)
- 秦岭观山 · 土门峪二龙塔 (5人喜欢)
- 秦岭三月·蓝关古道 (18人喜欢)
- Deepseek是懂安慰人的! (3人喜欢)
- 成长是从直面死亡开始的 (12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