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
八月的香樟树很茂盛,可以说就是为了给路人荫蔽用的。这里的行道树几乎都是香樟树,只有一些老巷里还留着梧桐树,大概是香樟树不用打扫吧。夏天的风虽热,好在吹在身上还能降温,它将樟树叶都挑逗成一个个迎风歌唱的小孩,坐在绿色的摇篮中,眨巴着眼睛,随着风儿欢动。
叶晨是某美院的一个普通学生。大学的暑假总是无所事事,他便去附近的培训班打个零工,顺便给下学期攒点生活费,与其说成生活费,倒不如说是用来显摆的资产。
到时可以去几天酒吧。叶晨想着。或许也可以把它当第一笔投资,万一收益大,就可以开上车了。
他觉得第一个想法比较靠谱,但总是会自然地想到第二个。有梦想永远是好的,过了十九个年头按理也应该看懂些社会的崎岖,但叶晨总是能想得十分美好;就好像路边的香樟树,永远也不会想到有天会倒在经济的快速发展之下,它们所在的道路会被修成高架,最终它们只能面对这曾经嬉耍的风枯黄,风面对昔日的玩伴,努力地想安上香樟树残缺的枝叶,却将这些越吹越远·· · ·风无能为力,最终消去。树根挣扎着逼近昨夜的积水,却在根尖触碰烈日之际停止了。香樟树死了,就在不久前,它还祈愿风能将它连根拔起,飘到马路的对面。
“学美术的有个通病,追求极端。”叶晨时常这样说。
极端是叶晨的母亲对于叶晨处事的评价,叶晨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艺术家必备的态度。久而久之,竟觉得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如此,而叶晨与艺术家们的差距只是一幅名作罢了。
由于只是为了点钱,叶晨觉得一天都是煎熬。步入教室便想着午餐,上课没多久便开始翻手机计算着下课,好在只是看看学生的作业,叶晨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书。
就算数着字数或许也能数到下课。叶晨想。
渐渐的,他爱上了窗外的香樟树,因为不论叶晨何时抬头,总能看到香樟树在笑。在这被冷气充斥的小小150立方米的压抑空间,香樟树总能给他一些精神补给,自由、温暖、天真。面前这些十一二岁理应是灿烂花季的小人,却无时不穿梭着邪气,笑得狰狞,张牙舞爪,几个男生好似拖着内屈足在桌椅间挪动,委实不易。叶晨不禁打颤,起身步向窗边。
日子过去大半了,忍忍就好了。叶晨心想
“呼· · ·”气不自觉地从牙缝间挤出。
枝叶被风忽地压倒,又忽地立起,像是在给叶晨鼓气,即使隔着玻璃,叶晨也能感受到树叶的温柔。叶尖与睫毛的亲吻,像是雅典娜在脑门上用指尖注入圣灵;叶片包围了整张脸,却仍能嗅到阿尔忒弥斯背后金色的光辉。一瞬间都是清凉的微醺,沁人心脾。旁人看来窗外简单枯燥,却是叶晨不一样的自然世界。
回家叶晨仍在限速八十码的路上开到八十七码,超速10%以内只是给予警告而已。虽然叶晨三月份才拿到的驾驶证,开了近十天的路线已被他摸出门路,每天看到的车都好像是同一辆,甚至位置都不曾变。叶晨享受引擎超过3000转时的咆哮声,不知不觉,侧头已经看不见右边的香樟树,这里不是测速路段,车速表的指针悄然爬上了90,而眼前的车子仍像蜣螂一样,推着看不见的圆形排泄物。叶晨无奈的打开了音响,静静的度过这短暂的20分钟。
“我昨天放在桌上的那本素描教材呢?“
“放你书房里了。“
”我不是说了,我知道我自己放哪里,你动过了我还要问你,麻烦!“
“哦。“
明天下午有叶晨的素描课,他并不想准备,这是属于他的领域,他有自信。那本教材也不被需要,叶晨只是用他自认为艺术的方式展开对话,却被他眼中庸俗的母亲回应得体无完肤。自讨没趣,便淋浴去了。
第二天,叶晨像往常一样起床,着衣,洗漱。早餐仍然平淡无味,胃像一位吝啬的财主谢绝着食物的到来,嘴却像宽博的公子款待着,等待食道濒临撑爆,叶晨勉强起身,踉跄走出家门。他没发觉今天所吃的量是往常的一倍,或许就是这肠胃异常的空虚,才繁衍出了之后的不幸。
车子停在路边正接受着晨日的曝晒,车漆在莹莹阳光下显出少有的活力。叶晨父亲在出差前洗的车子,到现在也有三天之久,又经过一天夏雨的侵蚀,不说会有雨渍,满车淤泥也不好说,叶晨欣慰车子能和他新换的衬衫一样干净。车内也没有因为日照而热气环绕,早餐的不适感缓解了好多。一片樟树叶不愿被树枝束缚,乘着风,替叶晨遮住了刺眼的橙光,在空中兜兜转转,宛如一只穿绿衣走钢丝的小象,害羞迟迟不敢迈步,轻触细丝又害怕坠落,左右摇晃着,还是摔到了地上。叶晨笑出了声,他很少笑,但这次是面对他心爱的人的孩子,那孩子在地面稍稍停留,便跳着跑着,叶晨还听到了微弱尖细的嬉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 ·!”
直到孩子在后视镜中渐远,叶晨点了火。
叶晨对小孩无兴趣,接受好几个小孩无聊的提问,在往常是要不耐烦的,但今天心情不错,还是笑出来了。
班里面有一对姐弟,弟弟十分调皮,姐姐倒很安静。只能从姐姐的举止着装看得出他们家境殷实。弟弟好动,踩凳子,钻桌子,看在姐姐的份上,叶晨也不曾凶他,只是稍加提醒,关系还算融洽。
叶晨永远也想不通这样的小偏心,却让自己引火烧身。
其实还没到中午,太阳就躲到了云层后面,叶晨因为看书专注的缘故,到午餐时才发觉。用餐前和香樟树小小的寒暄已是这些天来唯一令他愉悦的事情,他还在为早晨的蹦跳孩子陶醉。
“实在是太可爱了,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
叶晨的眼睛透着光,枝尖的树叶变得翠绿,仿佛重生一般。
就这样时间不知停滞了多久,平静的吵闹声中多出了一丝嘈杂。
姐姐命令弟弟打她讨厌的那个女孩。
“弟弟!快打她!”
“我今天不生气,不想打。“
叶晨正默赞弟弟难得的自觉,未料姐姐拽起弟弟的手砸了下去,这似乎唤醒了弟弟心中懦弱的猛兽,接下来四拳,发自内心,让整个教室安静下来。最后一拳重击太阳穴。
叶晨爆发了,他为眼前这个没有主见的东西可悲,他冲了过去,用手臂撩起将弟弟架到了墙边。
“你这个人有没有脑子,让你打就打。“
这是叶晨有生以来说得唯一粗劣的话,却终于显露出他有多么的虚伪,他近乎完美地将自己演成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窗外的香樟树倏地黯淡下来,不再为叶晨展示它的鲜亮之美。一只麻雀惊慌地从钢针般的密叶中浴血冲出,落魄的丢下那几根最华丽的羽毛,却怎么也飘不进碗大叶缝之中。香樟树失望了,或者它看到了叶晨满是绝望的希望。
叶晨不觉得自己错了,他分开了两个人,直到姐姐的电话手表打通她妈妈的那一刻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一切,香樟树都是明白的,叶晨太年轻了。
姐姐的母亲十分钟后赶来,听了姐姐和弟弟的叙述就叫来了叶晨。在看见到走到她面前不及五秒钟的时间里,叶晨就看透了那个老女人厚厚石灰下积攒了三十年的皱纹。他眨眼了,他害怕了,但是晚了,没有空间给他逃跑虽然门一直开着,没有时间给他躲藏虽然还有余生,没有证人为他求情虽然周围都是孩子,虽然满树都是叶。
“他不可能打孩子的。“
”这个说不好,让警察来说吧。“
女人的话很平淡,却让叶晨的眼皮沉重了。他并不害怕警察,也不害怕坐牢。却在害怕自己引以为傲的尊严被眼前的这颗腐烂的苹果熏得一文不值,她究竟是哪瓶甲醛中浸泡过的死婴,为何长着女人的模样。叶晨不自然的抱紧了双臂,故作镇定,圆钝的指头竟在结实的肌肉上留下了红。,他扭头回避,只是双眼如何也逃不出那个女人的眼白。对!她没有眼珠!苍白色的眼球却更能刺穿他乌黑剔透的眼珠,脑壳上犹如千万只蚂蚁并行通过白眼蚁后的检阅。全是蚷!全在脸上缓缓蠕动!她还敢笑,是觉得那锯齿般参差不齐的黄牙有多美?叶晨也想笑,但是,匮乏,无力,那个女人正在要他的命。
警察只是走了个程序,他们有更大的案子要办。叶晨很同情他们现在不能在办公室里吹着冷气唠嗑,而要面对这令人作呕的女人维持颠倒的正义。
事情一直由校长在摆平。叶晨站在教室的角落静静的看着捂着太阳穴的女孩,从事发到现在已经半个小时了,她一直捂着。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却不被丝毫提及,而加害人反而成了受害者。叶晨不敢想象这个世界到底有多无赖,那个女孩早上一到教室就向他炫耀明天要去夏令营,今天是来补课的。今天本不是属于她的一天,却让她来承担多余的伤害。原本那灿烂天真的微笑,在叶晨心中悄然消逝。
“我还年轻,难免会有大起大落。”
面对同事嘲笑的慰问,叶晨也笑着应付。
“连香樟树都不动了,我还笑得出来什么?”
雨伴随着雷声,瓢泼而下,风被邪恶支配了,抓着香樟树的头发拷问着它,让这种种支离破碎,风伸出魔手按住它,击打着地面,又拽起它的发根,让闪电击穿它的咽喉,让雷声震碎它的鼓膜。
“轰隆!”
香樟树倒下了。
之后雨停了,太阳却始终没出来。
叶晨一手托着脸,靠在车门上,手指戳着方向盘,走在似曾相识的路上。前面没有车,时速44,后面有车鸣笛催促,时速依旧44。一辆奔驰车司机在超车之时向叶晨吐了口唾沫。路边的香樟树缓缓的移动,笔直的站立着,叶晨侧头不见,他心中那棵香樟树,那个所爱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第二天,报纸上报道了一起车祸:男子驾车失控撞在了路边准备移植的香樟树上· · ·
“你到底有多恨我呀· · ·”
这里我不得不出来一下,初稿我是把叶晨写死了的,我曾给叶晨想了各种比较美好的结局:比如收到了那个女人的道歉,这个近乎完美,但那个女人并不会突然良心发现;或是告上法庭来获得廉价的赔偿,但这个社会本就是不大公平的的,金钱的魄力未必能让有理者获胜,所以我想,干脆写死算了,叶晨的死倘若能让那个女人稍有愧疚,或是能让读者对这类事情深有感触,反而有些事半功倍了。叶晨曾爱着樟树,最后却与樟树同归于尽;樟树曾希望有天能随风飞翔,最后却在风雷电的迫害下饿殍遍野;叶晨曾希望能留下传世佳作,竟被本该一笑而过的小事挟走余生,那若活着又该如何面对佳作后的种种流言蜚语,冷嘲热讽。这个社会总是笑里藏刀,甚至腹剑都不会口蜜。后来,我不知怎么转念一想,就没有陈述叶晨的结局了,可能死了,可能没死吧,至于正准备移植的香樟树,是否能熬过盛夏,也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