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孩子”
最近有很多东西和想法都想记录下来。它们是我此时此刻的经历和感悟,也许对日后回头来看的我会有不少启发。
我最近看了一部电影,提拉莫·查拉梅主演的《漂亮男孩》。奔着男主角去看的,最后却哭成了狗。这部片子讲述了一个关于父子关系的故事。儿子染上毒瘾,父亲尽其所能帮他戒毒,可是去了三四次戒毒所都没能成功,父亲差点就要放弃他,但最终还是与他和好。儿子十分痛苦,但是父亲似乎没有办法理解。中产阶级家庭,衣食无忧,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他心目中的那个“漂亮男孩”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有人在影评里提供了原著两本小说的背景。一本是爸爸写的,一本是儿子写的。在儿子的那本小说里,父亲在他年幼时与母亲离异,从此他不得不过上两地奔波分别与父母相处的日子。而父亲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又让他过早暴露在酒精和性之下,让他心灵受到了创伤又没有及时修复,以致于后来一直处于很没有安全感的境地里,害怕被抛弃,具有很高的拒绝敏感性,同时又感受到他最在意的人,父亲,不能理解和接受他最真实的样子。这就是为什么他在毒品里寻找慰藉。毒品给了他虚幻的温暖与快乐。我在《人际神经科学》一书里也读到,幼年遭受人际创伤,具有强烈不安全感的人,在使用毒品后会产生对毒品的依恋。这种依恋本应当建立在人与人之间,可他们无法建立这种人际关系,于是便在毒品中寻求安慰。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儿子在与母亲生活的时候保持了一年多的无毒纪录,而一旦回到父亲家里,感受到“自己是多余的”“不被信任的”那一个人之后,很快又重新投奔了毒品。原著小说的结尾给出了现实里的结局:儿子最后离开了父母的居住城市,和一个女孩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已经保持了无毒八九年的纪录。
我出生在一个父母关系和睦的普通家庭,童年时期过得平稳而快乐,一路以来可以说是平庸的顺利。但我仍然对这部电影感同身受,那种自己不能被父母接受的感觉鲜明、强烈又刺痛。
“你家的家教很严。”从小我的同辈和老师都是这么对我说的。
小的时候对这句话没有什么感觉,似乎还觉得是种褒奖。十岁那年,我的班主任老太把我叫到办公室悄悄询问,“你妈妈是不是一直压着你呀?”
我说:“没有呀,都是我自愿的。”
我一直以为老师是说我参加各种课外班的事情。十数年之后再回头看,我才发现她是如何“压”着我的——平心而论,其实她已经是一个做得很好的母亲了。但是她太想要一个快乐的、健康的孩子。你也许会说这不是每一个母亲的心愿吗?
是的。但我的母亲太希望她的孩子健康、快乐,以至于不允许她的孩子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哭是不对的,不被允许的。不能伤心,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不能焦虑,没有什么好焦虑的,干好你的事就可以了。不能抑郁,你有学上有钱拿衣食无忧怎么还能抑郁。不能生气,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你气坏自己的身体。不能害怕,害怕是懦弱的表现。
“你应该感到快乐、幸福才对。”——不然就说明了她身为人母的失败。我必须快乐,因为我快乐才能成就她的完美和成功。
在我年幼的时候,确实没有太多值得伤心、焦虑或抑郁的时刻。小学里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如此轻而易举。我长得可爱,成绩好,字写得好,普通话说得最正,英语优秀,会弹钢琴,学过唱歌。可是到了中学,去了一所贵族学校,这些都不再成为可以骄傲的资本。成绩还不够好,英语还不够好,来自拮据的家庭,没有一件好看的衣服。社交场秩序洗牌,我不再是站在尖顶上的人。学业压力和社交压力迅猛袭来,难免有焦虑、抑郁和内疚的情绪。
“不要焦虑,要快乐。”我母亲只会这么说。仿佛我是一台机器人,她只要发出指令,我就可以快乐起来。
十三到十六岁的我过得非常痛苦。我只想着这些负面情绪是错误的,迫不及待需要“回到正轨”上去。我喜欢学校多于家,因为至少学校可以承载我所有的情绪。那段时间里,我像电影中的男主角一样,喜欢看最阴沉黑暗的文字,喜欢对绝望的描写。想想过很多次关于自杀的事情。我喜欢听一些重金属摇滚,喜欢death rock。后来沉迷于后现代摇滚到现在。
要不是我中学时期先后认识了两个愿意无条件接受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他们听到我说“我很焦虑”,不会在我说出“要考试了”这种原因后说“没什么好焦虑的呀”,而会问我“那你复习了几遍了?都看过一遍了,你要对自己有信心,那么多次考试不都过来了。你可以的。”他们以有我做朋友为豪,会认为我很独特。但我的父母最怕我的独特。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母亲形象已经内化在我的心里,成为一个在背后监督我的形象。我每每想要做一些什么,都会不知觉地向它征求同意。我看一场电影会觉得浪费了时间是有罪的,我出去吃一餐饭买一件衣服会觉得花了钱是有罪的,我和一个男生约会接吻会觉得这是逾矩的有罪的。几乎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会有新的负罪感加上来。
如今二十多岁在海外生活的我,多么希望把所有经历的事情都告诉他们。我不想向他们隐瞒任何事情,我想跟他们分享我的一切悲欢喜怒,分享我真实的生活。但他们不会接受这样的我。他们勒令我变回他们心目中“漂亮孩子”的天真烂漫的模样。他们不允许我去主动追求男生,不允许我喜欢对方多于对方喜欢我,不允许我参与任何有可能收到伤害的事情。
对他们而言,我不过是他们想要精心呵护的瓷器,置于防盗玻璃箱之中,用十二盏灯照得它光辉夺目。我不过是他们的一件所有物,是他们的作品而已。我不得不向他们隐瞒部分的真实的我,甚至去欺骗他们,才能在“去做我自己想要做的事”和“让他们感到欣慰和成功”之间平衡。
这就是现在让我感到最悲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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