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下三峡6年巨变的男人:我和这山水,永远在一起
摄影师颜长江,
出生在湖北秭归县,
这里是三峡工程的所在地。
1990年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后,
他便进入媒体工作,现生活在广州。
2000年,三峡拆迁要开始了,
颜长江从没见过如此风云壮阔的现实:
千年古城,历史文化和文物,
甚至几百万人的生活轨迹,都可能因此改变。
他觉得自己必须去关注、去记录。




于是从2002年起,他用了七年时间,
十几次往返三峡库区,拍下2000多张底片:
拆迁中的城镇、景观,
长江边那些可爱的人们……
到后来,记录性的拍摄已无法表达他的情绪,
他便加入了行为艺术,
甚至把自己吊在山水间。

10月26日,颜长江的《三峡》系列摄影作品,
开始在兰州国际影像双年展展出。
前段时间因为筹备展览,他回到四川宜宾,
到了长江边的时候,
甚至很自然地跪下了。
一条来到颜长江位于广州的工作室,
与他聊了聊多年前的三峡之行。
自述 颜长江 编辑 陈子文
颜长江:拍三峡的人


2016年底,碰上了些事而处于焦虑中的颜长江,在广州北郊的山谷里,找到一间破屋子,租了下来。打算改成工作室,一块安静隔离的自处地。环顾四周,草木疯狂生长,蚊虫猖獗,十分野生。
在这样的环境中,颜长江觉得特别安心。造小瀑布、园景,敲敲打打些家具,和朋友折腾了小半年,终于把这改出了些样子。平时一有空,他就从城里开车40分钟,上山,在这写写字,看看山和云,到不远处的水库边走走。
颜长江的童年记忆,便是跟大自然在一起。

颜长江1968年出生在湖北秭归县茅坪镇,西陵峡庙南宽谷南岸的一个小溪谷里。小时候宜都市生长,在河里游泳的那种畅快自在感,他现在都记得。1990年大学毕业后,他便到了广州工作,经历纸媒的黄金年代。
媒体的工作之外,颜长江是一位摄影家、策展人,曾获得平遥、连州摄影大展奖项,作品在世界各地展出。也写过三本关于三峡的书。
颜长江说自己的个性是属于“长江边人的性格”,果敢、洒脱。就像他拍下的三峡照片,浓郁的色彩,浓烈的爱与哀。
以下是颜长江的自述。



七年间,拍下三峡的2000多张“遗像”
2000年,三峡的拆迁就要开始了。
三峡工程的所在地基本上就是我的出生地,它是我生长的地方,一下子情绪就被挑起来了。确实没见过这样浩瀚宏大的历史和现实,我必须去关注。
当时我已从文字记者转向摄影。从2002年开始,我就用了七年的时间拍三峡。



小时候对三峡的记忆还是一个古典社会,跟大自然相依相存。到我再去的时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屈原那个时代以来的文化和文物,包括那些可爱的人,都在你眼前慢慢消失。
天变、地变,人也走了、城也走了。它当时真的是超现实的,感觉是灵异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混合在一起,历史和现在在穿越。


我的拍摄,就跟着三峡工程的施工、落成和涨水这几个节点走。哪几个城市要被拆迁甚至爆破,就有一种抢救性的拍摄。
尤其到了工程落成之后,开始蓄水。因为水是从东边开始涨起来,从湖北慢慢走向重庆,我便从东边拍到西边。像坐公共汽车一样,每到一个城市拍那么一两天。
一切就这样向你迎面扑过来。不管我这个摄影师、还是我拍摄的对象,都要诉说。



我拍了很多文化象征物。实际长江边每个城镇在古代相对富裕,桥梁,庙宇,碑刻……是非常多。每个镇都有所谓“九宫十八庙”,张飞庙,王爷庙,禹王宫,都是保护江上行船的。


我还拍了很多桥。山水画里,优美的山水出现时,必然有很好的桥。长江边的桥都建得非常合适,优美、工整。
无夺桥、无伐桥、无暴桥,是巫峡纤道上绝壁中开出来的桥,它们都在淹没前拆掉了。

万州的海安桥,现在还保存完整,蓄水到不了那里。石黑瀑白,溪小桥高,空山无人,人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

三峡这个地方不同一般。它两千年的文化积累,它美丽的自然和艰难的生活方式,造就了那里人的独特性格。我的出生地秭归是山城,也是古城。在这样陡峭的城,太慵懒,是活不好的。那里的人活得非常有劲头,还会种花养草。


到了奉节、巫山,生活是沸腾的,比较有世俗享乐气,人性得到充分释放,茶馆、歌厅、美食都发达。

很多人可能没有见过那里的激流,哪怕几千吨巨轮都可能在江上颤抖;待稍稍平静,一转头见山青峰碧,又在欣赏美。

很多场景它非常神奇。比如离重庆市不远的木洞镇,我坐渡船时,就看见一位产妇,她从峡谷的山上下来,结果坚持不到河对岸在船上生了,就在我眼前出生。最后孩子没地方放,放在麻将桌上,因为四川人爱打麻将,坐个船个把小时也要打一轮。

这个孩子,他在码头上捡到了那些包装冰箱、电视机的塑料布,他就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一群孩子在巫山城下面奔跑,而这个城马上就要消失。

2003年一月份,我和我哥哥一起在三峡里面行走,到了巫峡这儿,很危险、走不通了,我们就租用了一个小船。船长是个只有十七八岁的男孩,带我们走过了这么艰难的路程。
这孩子肯定就是一个农民,没读过太多书,但你看他的姿态和眼神,未来必然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事实上在长江上面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他们都有相当的气质,四川话叫“耿直”,我还加一个叫“洒脱”。
杜甫以前住在夔门的时候,写下了他一生中三分之一的诗歌,其中有一句“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他就说这个地方的人很奇异,不愿当公务员,只愿在水上搏斗。



因为每天的生活都跟生死有关,他们的性格是勇敢的。非常通达,对人非常好,也很看得开,他们甚至富有诗意。
所以我不敢歧视那里的普通人,他们就像朋友,甚至说很多老人像我的老人,兄长就像我做人的模范一样。

某一天,我觉得我身上够脏了、要洗洗头的时候,我走进了云阳县的一家发廊。理完发之后,我对发廊的这些员工说我给你们拍张照片,他们都很高兴。你看他们的气质和形态,都是不俗的。

江滩都要搭很多棚,当做茶馆让你等船,我吃了一碗豆花饭,大概两块钱,一个老人家对你很优雅地吃着,还戴着礼帽。他告诉我,他原来就是长江上跑船的,对每一个长江边的古镇富有感情。洛碛镇马上就要拆迁,所以他就到那儿看一眼。

在那里的人很好打交道,缘分无处不在。在大昌也是,小女生她自告奋勇地给你做向导,第二天,她分开会流泪,然后再永远没有联系。
作为一个摄影家,碰到三峡这样的地方是幸福的。我每次可能只会按一次快门,因为有太多东西可以拍、太多好的画面可以获得了。

纪实摄影已无法满足情绪,
用行为艺术自救
拍了一年多的纪实摄影后,我眼看着这些美丽的风景和人文要消失,很痛苦。
光靠把它记录下来已无法表达我的感情,我跟这些要消失的对象,我们彼此都需要安慰,需要与传统的三峡告别。
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埋黑匣子这个方法。




黑匣子内装着颜长江的珍贵记忆2003年5月27日,瞿塘峡西口礁石,背景为三峡标志夔门奉节城遗址 2004长寿区扇沱村江边语录牌2006
原理就是飞机失事以后,我们首先要找到它的黑匣子,它记录了飞机的秘密。
我这个黑匣子里面装的,是关于我们文化历史和现实的珍贵记忆。马上要涨水了,我就把黑匣子埋在这一个个地点:巴东、奉节、夔门、茅坪、扇沱……
事隔多年也许几百年之后,可以通过考古学家或者潜水队员,它们会被发掘出来。

传统的三峡200公里,真正的三峡库区是800公里,从宜昌一直到重庆。它是中国相当重要的一个文化走廊,我们叫它母亲河,叫它龙的传人。
到了2006年9月,再涨一次水,内心更加受不了。怎么办呢?怎么宣泄一下呢?我要增加点力量。我就直接把自己吊在这里。

我和这山水永远在一起,就是这个含义,“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
拍了一些场景,这个碑、亭子、戏台,背景也还有长江大桥,或者轮船。如果我哪一天能死在这个优美的场景里面,我会觉得非常舒服。







直到2008年,汶川地震,三峡一定程度上也已经尘埃落定,发生了更大的事情需要我们关注。我停了下来,完成了三峡库区的拍摄计划。
真的这个历史事件结束之后,最后是平静的。
这七年间,往返三峡有10多次,拍了2000多张底片。我的感情是外放的,颜色非常浓烈,人物非常悲情。
在三峡即将出现巨大变革的时候,为它留下这些值得纪念的场景,是非常庄严的选择,确实想给它拍下“遗像”。
相机我用的哈苏,中画幅,比较端庄,同时我的姿态是必须俯下身去拍,我对这个地方也是恭敬的。
不仅是我,包括一些文化人、一些国外的摄影家他们都高度关注这个地区。我是比较显象地把我们几十年的社会变化,融合到每一幅画面里面。希望哪怕过几百年,它也能让人有所感受。
通过摄影创作进行自我救赎

用摄影抚慰青春的苦闷
我们1980年代读大学的人,一般都还有一点家国情怀,选择做记者这个职业我是很开心的。以前做文字记者,最高峰的时候,曾经在头版做长篇特稿连载,因为你这个文章提高了10%的报纸发行量。
但是,我因为长期有一颗美术的心,1998年转向摄影。
中国新闻摄影的黄金时期,大概2000年前后。中国当代摄影师基本上是这条路:一开始在媒体做摄影记者,在新闻摄影的观念上向国外看齐;再很快发现这个不够,自我还无法完全体现,就变成了以摄影为媒介的艺术家。
这是我们中国摄影界的一个现象,不仅广州这样,北京、上海,尤其是成都、重庆也是这样。



最早是《纸人》系列。1997年我做专业摄影记者的时候,到乡下采访,发现老百姓有做纸人。当时就觉得它们才是我的朋友,我愿意跟它们交流。
我便把它们摆放在山坡这些外景,跟它们对话,然后把它们拍下来。这个过程很自我满足,青春苦闷,它有很大的安抚作用。

人到中年,通过创作超越跟现实的纠缠
我在三峡地区有个好朋友叫肖萱安,80年代就是中国最早的先锋摄影家之一。拍摄“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时,我是请他帮我按下快门。不过他对哈苏相机不熟悉,经常要我吊个半死才按下来。
作为老朋友,我们谁都不想抛弃谁,后来就干脆合作创作《归山》《谁的房间》,它恰好是我们两个人心态的共同反映。
我们从1970年代到新的世纪,只要是一个有责任感的摄影家,创作之路多少会有点痛苦的。如王维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走到最后没有路了怎么办?就需要超越跟现实纠缠的层面。



《归山》很明显,就是在更高的层面去看待我们这个世界。我们把动物标本,摆回到它生活的地方。整个场景看起来是活的,但事实上它的身体、它的灵魂已经死了。
从我们俩共同的母校武汉大学开始,从学校的森林和旁边美丽的东湖,一直拍到粤北的高山上。一个个人、一个个生命,和大自然、甚至跟整个宇宙的对话。




摄影家的灵感,有时候可能五六年才出现一次。
2012年,我和肖老师一起到我曾生活的地方看了看,就是三峡大坝的附近。我们在悬崖上发现了一座被废弃的楼房,大概是以前修三峡公路的工人住过的工房,里面的场景很有趣。便在那创作了《谁的房间》。
《归山》的里面是没有人类的,是动物代表生命和世界对话;而“房间”是人类的,人已经消失了,人的痕迹现在被动物所占据。
这个优美的白鹤,它在破败的房间里,旁边还有死去的鸟类。
《房间》系列的颜色相对艳丽,在艳丽的色彩里面,死亡会获得一种极端的审美感受。

再次回到长江边,自然地跪下了
现在我仍旧在媒体工作,这份工作让我跟主流世界保持着相当的互动,能够让我把握中国的脉搏。
其实回顾拍摄三峡的那些年,我的心态也很有意思。
完成的三峡这个专题,我得到了太多的展览机会,也得到了一些经济上的回报之后,其实我在精神上,陷入长久的失落、空虚,甚至痛苦。梦到那里的水还在流动,梦到我还在那里拍摄。
我们在三峡,当时的状态是非常幸福、非常纯粹,吃饭睡觉这些世俗欲望都没有了,跟在城市里面谋生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当结束回到城市的现实,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就像爱情一样,当初是一阵热恋,但如果两人分手,或其中一个人消失,就变成伤害。我用了很多年去平复它。

现在做的作品比较少,年龄大了,冲劲没那么强,思维没那么敏感了。
最近因为做展览的原因,我到了四川的宜宾,这么多年第一次比较正式地回到长江边。在江边走了两天,很开心。那里的建筑、人,都跟三峡比较相似,也是有一点点哀伤了。
走到江边的时候,我甚至很自然地跪下了,向这个江磕头,那是我的河流。
拍照是一种仪式,磕头也是一种仪式,这是我和这条大河之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