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
诗人的才华像暴风雨般令人惊叹,他们早夭或者离群索居,就度尽一生;而小说家却要学会笨拙和平凡,学会做大家不屑一顾的人。哪怕为了实现他最低的写作愿望,他都得在公道场上公道,在龌龊堆里龌龊,而且少不了遭受爱情这种俗气的病痛——在他自己脆弱的身体上,他必须尽可能忍受人类所有的委屈。我崇拜的诗人奥登在《小说家》里是这样写的。 2002年,我姑姑第一次坐飞机,十几个小时的航行中她随着气流的波动忽梦忽醒,脚下变换过了所有城市的天气,飞过了陌生的洋流和散落的岛屿,最终在午夜跨过了赤道。如果我是我姑姑,我会写一个类似的开头,没有多少新意,但小说的起笔常在于形成空旷和制造抽离。 姑姑一直想把自己的故事写成小说,但实在没有时间,而且她逐渐忘记很多细节,究竟在飞机上面前的饼干和饮料是因为悲伤而原封未动,还是作为转移注意的止痛剂而咀嚼得干干净净。她唯一记住的是自己当时的心情:带着一屁股债,丢尽了所有的脸,在嗡鸣的机舱里如坐针毡。我们一致同意,对于习惯于隐忍和付出的上一代亚洲女性,唯有文字赋给她们言说的权力——谁获得了文学女神的青睐,谁的声音才能比祥林嫂式怨言得到多一点点的尊重。 她的丈夫,我的姜叔叔,在大学里是个清高的人。八十年代的最后几年,整个社会都染上忧郁症。大学里厌学风气渐起,打牌跳舞的人成群结队。但比起提着收音机跳烂几双篮球鞋,姜叔叔更喜欢读书,显得严肃老成,有点落落寡合。 毕业后,两人一起回老家工作,过上知识分子秩序井然的生活,还有了一个女儿。姜叔叔算是很有才华,然而清高木讷的弊端逐渐显现,他眼见曾经鄙视的人走上坦途。为了得到重视,他开始有样学样,陪领导陪商人打牌,日日打到深夜。牌桌上的人见姜叔叔一副学生气,样子好骗,就给他下了个套,设了个大局。
姑姑知道时,追债的人已经开始砸门,不仅房子没了,那时姑姑给我姐姐集了一本邮票做生日礼物,结果连这个都抵押出去了。 所有人都被他的巨变吓了一跳,我向来想不通为什么人会改变,尤其是那些带着光芒的人,后来才意识到:未经试探的刚正不阿是可疑的,避世者的纯洁未必是真的纯洁。为了躲债,姑姑和姜叔叔打算一起去美国,遇到的中介人却把移民新西兰的优点讲得天花乱坠,那时姑姑甚至从没听说过这个国家。她回家摊开世界地图,才在太平洋的西南角找到了那个纤细的岛屿。但临出发时,姜叔叔反悔了。 姑姑最终决定独自出国,并非到谁都不认识的地方才能重新开始,但这种仪式最能带来心志的决裂。下了飞机,汽车七拐八拐,把姑姑丢到惠灵顿市郊一个草草搭建的语言学校。我再次见到姑姑时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在异国雨季充满积水的天空下,她开着一辆小车带我故地重游。我的小妹妹Eva坐在我身边,她有一张棕色的小圆脸,喜欢光脚走路,热爱华人超市里的大白兔奶糖。 那时候我和姑姑怀着某种写作故事的热情,长时间畅谈往事,辩论述怀。我们路过的所谓语言学校,不过是建在半山腰的一排水泥小房子,十五年后我们经过时更是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但从公路旁能俯瞰到山脉和大海环抱的惠灵顿城,甚是美丽。我说,难怪有人说惠灵顿像古罗马圆形剧场。 姑姑说: 那时候我哪有心思看,最开始的3个月我几乎每天都在哭,我想我的女儿,她一个人被丢在老家。也想你爷爷奶奶,想你爸爸,可又舍不得打越洋电话,没有钱又语言不通,我常常不敢出门。 在语言学校里我拼命学习,痛苦地过了一年,我申请了惠灵顿一所大学的护理专业。我尽可能想着未来,不再自我折磨。而且我遇到了另一个人,生活的美好就好像又回来一样。
他就是你后来见过的宋叔叔。2004年,我们在同校学习,他的专业是建筑工程,实习其实就是在工地干活。晚上我常在图书馆看书,他下工后就跑到大厅门口,站在台阶上冲我灿烂地笑,身上的蓝色工装全是泥点子,鞋上也全是泥。周围人都在看他,好像看怪物一样,我飞快地收拾好课本,他就搂着我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去哪里都无关紧要,有时干脆一边坐在港口吃便宜的fish&chips,一边谈天说地,周围没有一座房子一辆车子是属于我们的,没有一个人是熟悉的,海鸟却不怕生地跳到桌子上手上来啄食。
姑姑出国后有一天,姜叔叔打来一个电话,声音细如蚊语,内容颠三倒四,后来才知道,他一人独居又患上糖尿病,那时低血糖发作头脑不清,最后不知道是谁在他身边扶起他,喂他吃东西,替他擦去冷汗。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牌桌上输掉了全部,却靠描绘赌徒心理的小说赢回了一切,可我们不是小说家,连用文字创造出一个平行时空反败为胜的机会都没有,对于普通人,有时候一次打击就偏离了终生的方向。而那几年,我的姐姐正寄居在农村的爷爷奶奶家,度过尴尬的青春期。那几年宋叔叔也曾回国,买了些饼干到我家坐了坐,只记得他话不多,显得心事重重。 姑姑告诉我,宋叔叔回国时,家里的人都气坏了,他们不想让他和她那样的女人结婚,因为她结过婚,生过孩子,还比他大五岁。他们两人抱头痛哭了很久,姑姑最后下狠心让他离开了。 聊到这里时,我们正路过一个以火山闻名的毛利人聚居地,硫磺的气息像海风一样猛灌进来,我们关上车窗,假装生气地问到底是谁在放屁。姑姑说开车也累了,不如到附近的温泉玩玩,不然游泳衣就白拿了。在更衣室里换衣服时,我眼前晃过一片的彩色,抬头一看,姑姑的背上纹着一丛绿叶环绕的百合花。 我感叹道,哇,姑姑还有纹身。 “Eva她爸爸让我纹的,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姑姑又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他还在小腿上纹了我的中文名字,不知道现在洗掉没。” 姑姑说: Eva的爸爸是印度优秀的心外科医生,为获得更好的生活来了新西兰,但在海外资历都清零,连主刀手术的机会都没有,他特别郁闷。当时我们一起入职医院,逐渐熟悉,有一天我竟然收到他用医院公共邮箱写给我的情书。
我们都爱看书,看电影,一起去听音乐会,追求浪漫的生活。他是一个很情绪化很冲动的人,做事随心所欲,不计后果。有时候他无缘无故就特别开心,非要拽着我去给我买衣服,明明没有什么存款,抓着五件十件地买。我们在一起非常开心,不久就有了Eva,自己也觉得站稳了脚跟,就把你姐姐接到新西兰读高中。 那时候我已经四十岁了,辞职在家照顾孩子。但问题马上来了,印度的传统中所希望的是每天下班回家,饭菜已经热好,妻子笑脸相迎。他对养小孩的困难毫无概念,我也是比较粗心的人,做起家务笨手笨脚。晚上Eva在摇篮里哭,我在一边哄着,累得也没有力气说话。他对我非常失望。 这时另一个女人出现了,她带他去吸毒,凌晨一点一起去爬山,做各种疯狂的事情,成了我们医院的一件丑闻。我已经无话可说,我抱着Eva走了,换了家医院工作,这是我第数不清次搬家了。从那时候起,我住的地方衣柜里总放着三个行李箱,里面可以放下全部家当说走就走。
因为Eva的缘故,我们没有断了联系。他有时候发来一条条语音,说今天我把那个女人狠狠打了一顿,这是我在表示我还是最爱你,你只要回来我就和这个女的分手。有时候又发一堆消息骂我刻薄又冷漠,我假装没看到,每周让Eva到卧室里关上门,让她自己和爸爸视频聊天。我还对自己说,在Eva面前永远不说她爸爸坏话。我只能做这么多了。”
在一条安静的乡间公路边,我们下了车,关掉了所有车灯。黑暗中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星河,那是一片令人眩晕的、散砂般亮晶晶的天空,黑暗的底色中,我想当然地觉得,触碰星群应该和攥起一把钻石一样沁凉,但它们的核心实则炽热无比,而那片广袤的宁静则让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理解了生命战胜了时间。 回家路上,Eva要求我学她说话玩。 “哔哔哔哔啵,嘀嘀嘀嘀嘟。” “哔哔哔哔啵,嘀嘀嘀……?” “哔哔叭嘟嘟哒,嘟嘟啦啦啦。” “哔哔叭嘟…?嘟…?” 驾驶座上的姑姑终于听不下去了,哭笑不得地说:“Eva,你看你都把你姐姐欺负成什么样啦。”看着一旁乐不可支的小脸,那时我却感到了一种波光粼粼的幸福。 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这一代女性的故事总是伤感的。我现在已经有一个模糊的答案:原因在于其中有太多情感和道德色彩,如果我们将幸福建筑于其上,生命就会走向封闭和内在性。这一现象是如此普遍,以至于被定义为一种阴性气质。而在她们的保护下成长的孩子,拥有了更优越的条件,无论他们是自顾自地按照好恶生活,远离一切良心责备和责任感,还是坚定地走向广阔的世界,在偶尔的回首中感念那温情的纯洁,总归最后大多都叛逆了这种传统。 以前每当我听他人讲自己的故事,总想把它们变成小说,喜欢读书的人,大多很难抑制住这种创作冲动。由于自身生活经历的单纯,那时我觉得这些故事是如此新奇,却没想到悲欢离合其实是最少见多怪的事情了。我更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也会走向同种模式——由于情感的滥用和道德的洁癖,我的生活也混入了琐碎的不堪和俗气的病痛。但那时我想,尽管如此,我所经历的事情仍有意义,至少它们可以成为写作的素材,这几乎成为了我乐观主义的一部分。 如今,我读过去写的东西,总感觉到一种文学上的幼稚病。我想写作,因为我无法接受不写作,如果那样,就没有人念诵着我们说出的话而泪水涟涟,没有人为我们的苦难而寝食难安,没有人为我们错失的爱情而扼腕叹息。我希望抓住生活中飞逝的碎片,让经验变成永恒,可充其量只能抓住个人瞬间的情感泡沫,却怎么也写不出厚重的历史感和世界观,落笔尽成了伤痕文学。也许那算优美的文字,对成为文艺青年绰绰有余,但那远不是我真正想写的东西。没有人是惟一拥有故事的人,什么是好的文字,雪莱说,他写诗是因为他要做世界的竖琴,演奏出宇宙的悲伤和美丽。 我仰慕奥登定义的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张承志、川端康成……他们是灿烂星河的所有者,手中拨动着琴弦。我抱着他们的作品啃来啃去,最后确定了一个事实:我很可能写不出任何东西。我的语言是错误的,我的结构是虚弱的,我的思想是残疾的。这也许不算什么大事,以务虚为业并拥有才能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总要忙忙碌碌地生产物质财富,况且我喜欢自己的专业,但对我来说,这仍然是个打击。国庆假期,我突然听说姑姑回国探亲,时隔快两年我们又重新见面,两人曾经想写的东西却一个字还没写。 J老师说,人只在人生的一个短暂时期才喜欢读小说。这个时期过去就不会再来,也只有那么几年时间,我们有丰沛的带入感和爱恨情仇。后来我们离开小说,被平淡淹没,又或者成为另一种人,他们把文学的趣味变成生活的雄心,像阅读一本书一样阅读人,着手创造波澜壮阔的生活。这正是我寻找的慰藉:小说是一种生命理念,它强调既不因为沉思而放弃投身经验的洪流,又不因忙碌而闭上洞穿表象的双眼。我确信,小说的精神是投入生活和深入生活的共存,如此这般,所经历的一切故事都将变成生命的养料。 那天,回到市郊的狭小居所时已是凌晨,我们帮Eva找了很久一件旧毛绒睡衣,衣领散发着一种过期牛奶的味道,她说自己不嗅着就睡不着。我们在一张床上挤着睡觉,为了照顾小朋友的生活习惯,我兴奋无比但还是安静地躺在了湿润的黑夜里,倔强地拽着被角以免让她全部抢去。我想这个时刻蕴含着某种生活的神秘和戏剧性,却不知道如何表达。
我不知道的东西有太多太多,就像在过去的日子里: “我曾痛苦而所向披靡地 从中走过 将这一切称之为活着” 我并不知道它们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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