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民族的创世神话
一个自称从葫芦里蹦出来的民族,不就是现实版的“葫芦娃”嘛!

2019年4月,我为7日至10日的葫芦节从普洱西去澜沧——全国唯一一个拉祜族自治县。不料这个已举办十余年的节日今年默默取消了,好在隔壁孟连县紧接着的傣族神鱼节让我不算白跑一趟。
念念不忘的,是未能得见的拉祜族创世神话《牡帕密帕》,这部长篇诗体口述文学在2006年被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7月底,澜沧县民族文化工作队来到普洱大剧院表演同名歌舞诗,终有回响。然而此《牡帕密帕》非彼《牡帕密帕》,一个小时的春晚风格演出中,原作只是个引子,借以展现拉祜人从游牧、狩猎到农耕的历史变迁,以及乐器、舞蹈、服饰、婚恋等民俗。

为了刨开葫芦问到底,我又去普洱市图书馆翻阅那些不外借的泛黄资料。如今《牡帕密帕》的完整说唱几近失传,有心的拉祜人早已将各地流传的篇目搜集整理成册,并译成汉语,我才有机会通过文字读到这部史诗,各版本的内容不尽相同,但都涵盖了造天地万物、葫芦生人类、兄妹繁衍后代、狩猎分民族、过年分文字这几个情节。
为了创造天地, 厄莎在苦思苦想, 他坐卧不安, 老是出出进进, 急得满身大汗。
厄莎搓下手泥脚泥, 做成四条大鱼; 又用金、银、铜、铁, 做了四根大柱。
四根大支柱, 支在鱼背上, 又架上四根天梁, 还有四根地梁。
厄莎是谁?《牡帕密帕》的头号主角,万能的造物主,主宰一切的天神。在前几章里,最常出现的就是“厄莎搓下手泥脚泥”做成这,“厄莎抹下脚汗手汗”变出那——真是个爱出汗的神。
一曲拉祜语的悠扬吟唱,拉开歌舞诗的序幕。一分多钟的唱词中,我只听出“牡帕密帕”四个字,意为“开天辟地”。对于舞台表演来说,要将厄莎造天地的故事形象化确实太难了。而在我意外发现的一段动画片花里,厄莎长发飘飘,挥着天使般的翅膀,幻化出羽毛无数,其中一片飘落地球变成世间万物。视频简介里说这部以《牡帕密帕》改编的同名动漫大作共30集,然而至今仍停留在2013年发布的5分钟片花。

作为一个宗教偶像,厄莎无形,却无处不在。他在人间的代表就是具备神性的巫师,不仅在祭祀时主持祭典,还管理政治、经济、文化、婚丧、生产等等,实质就是宗教专政。
经历史学家考证,拉祜族先民属古代羌人族系,从青海湖一带辗转南下,历经各种坎坷和战争,最终定居在云南西南部澜沧江两岸(截至2010年共约49万人,其中澜沧县约20万人)和中南半岛诸国(共约35万人)。和许多其他少数民族一样,基于原始宗教的精神力量长期起着主导作用,而以创世神话为代表的民间文学正是重要载体。
厄莎做出一对老鼠, 老鼠牙齿硬, 日日夜夜啃葫芦, 吱吱音响象祝贺: 葫芦人快点出来, 地上多么快乐!
老鼠啃了三天三夜, 葫芦壳出现两个洞, 葫芦人从洞里爬出, 一男一女笑哈哈。 男的叫札笛, 女的叫娜笛。 札笛很结实, 娜笛很秀气。 他们喝的是最清的水, 他们吃的是最甜的蜜。
日月星辰、天地水火、动物植物全都造好之后,该造人了。厄莎这次没有出汗,而是翻出箱子里现成的种子,种起葫芦来。成熟的葫芦里传出人声,飞禽走兽任谁都打不开,厄莎还是没有出汗,而是把功劳给了一只小老鼠。
歌舞诗里,老鼠的戏份被砍了。舞台随着吟唱声的远去渐渐暗下来,只留一束远光,烟雾缭绕间,一男一女的剪影在葫芦道具里缠绵起舞,而后横空出世。
葫芦被拉祜人作为食材、药材、盛酒水的器物,并且上升到民族符号,绣在衣服上,别在发髻上,画在建筑上,立在广场上……葫芦节取消了,空旷的澜沧葫芦广场显出几分迷幻,一圈比人还高的彩绘葫芦围着一只身披眩目彩衣的巨型葫芦,我绕着它走啊走啊,不到一圈就晕头转向。绕进广场一角的澜沧县博物馆,刚进门就看到专门辟出的葫芦工艺品陈列室,满橱窗的大小葫芦上雕刻着各色图文。

葫芦的另一大用途是插上五支长短不一的金竹管制成芦笙,拉祜族男子几乎都会边吹边跳。强调步法和腿部动作可能是拉祜族芦笙舞区别于其他南方少数民族的最大特色,脚步既对称又虚实相应,颇有古代先民“踏歌”的遗风。芦笙舞将整场歌舞诗推向高潮,虽然是“假吹”,却真正舞出了荷尔蒙。


札笛娜笛不成双, 他们躲到很远的地方; 札笛走进月亮, 娜笛走进太阳。 厄莎做好迷药, 装在蜂子身上, 蜂子绕着太阳月亮飞, 札笛跑回来了, 娜笛跑回来了。
厄莎砍来竹子, 做成了响篾, 又在响篾上, 放上相思药, 他俩弹过响篾, 就不愿分开。
札笛娜笛两个“葫芦娃”长大了,厄莎想方设法搓合他们,终于繁衍出九对孩子,每对又生下一百个孩子。这个兄妹婚配的故事与其他彝族支系不同,没有什么洪水泛滥的灾难,只有厄莎导演的生米煮成熟饭。
现实中,拉祜族确实经历过族内婚和群婚制。一所大房子住着上百人的大家庭,按儿女成婚后的小家庭分格居住,这些小家庭之间可以通婚。在拉祜族的亲戚称谓中,兄、姨表兄、舅表兄和姐夫对应的都是同一个词,也印证了群婚的历史。
舞台上,小伙子抢走姑娘的头巾,姑娘弹起响篾,两人就算是彼此看上了。响篾是女子专属的乐器,又称口弦,只有10厘米长,在竹片中间挖出薄如纸的竹簧,演奏时含在唇间,以手指弹拨,音量极小,恰似情侣在月光下娇羞的悄悄话。
“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剧院里响起熟悉的旋律,我也跟着哼了起来。这首《婚誓》被许多歌手翻唱过,却少有人知道它改编自拉祜族情歌小调,是1957年老电影《芦笙恋歌》的插曲。这部关于拉祜族反抗压迫、追求爱情的片子带着浓浓的时代印记,主创没有一个拉祜族,却把民族服饰、婚恋习俗表现得像模像样。


分得的豹肉, 有一人烤来吃, 嘴里说着: “哈哈来底渣。” 这个人的后代, 就叫拉祜族。
分得的豹肉, 有人刮洗了, 才放到锅里去煮, 他嘴里说着: “海歇拿扎。” 这个人的后代, 就叫汉族。
分得的豹肉, 有一块带有伤口, 烧烤时半生不熟, 这个人就说: “杀区底吐巧学罗。” 他的后代, 就叫傣族。
在其他版本中,大家分的都是虎肉,拉祜的“拉”即老虎。分到肉的除了拉祜族、汉族、傣族,还有佤族煮来吃,爱尼人(哈尼族分支,也写作爱伲)烤糊了嫌肉苦,老缅族(现已归为拉祜族分支)煮了埋头吃肉不说话。分完民族,厄莎又来分住处:傣族住在水边,汉族住在山腰,佤族住在山头,拉祜族住在梁上。
多民族杂居是滇南地区的一大特色,在澜沧世居的少数民族就有8个之多,赶街是十里八乡的各民族百姓互通有无的重要渠道。每周日的“澜沧街”几经易址,却几十年从未间断,我去时刚好赶上又一次搬迁后的盛大开街。与原生态的蔬果山货相配的是原始的交易方式,捆成一把把,摆成一堆堆,有些摊位连秤都不准备,习惯扫码付款的我差点因为现金不够饿了肚子。
比食物更吸引我的是纷繁的民族服饰,凭借在博物馆现补的课,我努力辨别着每一身女装。拉祜族的黑、佤族的红、哈尼族的绑腿、傣族的筒裙、景颇族的银饰、回族的头巾……掰掰手指,还剩布朗族和彝族没对上号,却猛然撞见“蒙古烤肉大串”的招牌,烟熏火燎的炉子后面,一对身着蒙古族服饰的摊贩用东北口音奋力吆喝着。


厄莎在粑粑上写字给拉祜, 那天是正月初一, 拉祜过年在正月初一, 过年吃了粑粑, 拉祜从此没有文字。
厄莎用纸写字交给汉族, 那天是正月初一, 汉族过年在正月初一。 厄莎用树皮写字交给傣族, 那天是三月初一, 傣族过年在三月初一。 纸和树皮都不能吃, 汉族傣族就有了文字。
拉祜族就那么馋?把文字都给吃了?这要怪厄莎偏把文字写在食物上。我想宗教专政者清楚地知道,文字引发的文化进步会直接威胁到厄莎的地位,于是巧妙地利用“粑粑”来愚弄民众。
然而总有人清醒。在另一部拉祜族经典民族文学《扎弩扎别》中,主角振臂高呼:“我们有饭吃,是靠锄头犁头,并不靠厄莎,今后谁也不许把早谷贡献给厄莎!”“从那时起,拉祜族人吃新米时,第一碗就先给父母吃,过年舂粑粑时,就贡献犁头锄头。”扎弩扎别虽被赋予一个巨人的形象,与阴谋不断的厄莎苦斗好几个回合,最终还是未逃过惨死的结局。
拉祜族本无文字,直到20世纪初,西方传教士为了传教需要带来一种拉丁字母拼音文字,但并未广泛传播。1957年,以澜沧县的拉祜纳方言为标准语音,重新创制了一套拼音文字,沿用至今。拉祜语属汉藏语系藏缅语族彝语支,分拉祜纳(主要分布在澜沧江以西)、拉祜西(主要分布在澜沧江以东)、苦聪(主要分布在哀牢山、无量山一带)3种方言。
在澜沧时,我几乎听不到当地人讲拉祜语。《牡帕密帕》的传承危机不仅在于会唱的老者不断减少,年轻人不愿学,甚至连听都听不懂。澜沧县文化馆在老达保、班利、南段等八个村寨建立了传承基地,也重新搜集整理了双语版的《牡帕密帕》。然而随着厄莎文化的逐渐衰落,唱者通宵达旦、听者如痴如醉的盛况难再重现。

首发于《南方周末》
文中援引的《牡帕密帕》选段均出自1988年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拉祜族民间文学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