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吃不到的味道
奶奶并不是亲奶奶,我没见到过亲奶奶,妈妈都没见到几面,老人家就去世了。奶奶是后来爷爷在老家找的“后老婆”,比爷爷年轻,我小时候不知道是这样,只觉得奶奶有使不完的力气,干不完的活儿。 我跟奶奶并没有长时间的相处过。妹妹是奶奶带大的,我那时已经上学了。去过两次山东老家,还有我家装修的时候与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过几个月,也就是这样。 很奇怪的,与奶奶相关的记忆,总是跟吃的有关。 爷爷跟奶奶住在“二楼”。“二楼”是四叔家,就隔着我家几个楼,爆锅少了葱姜蒜都来得及拿的距离。“二楼”两室没有厅,至多有四十几平的地方,爷爷奶奶一间屋子,四叔一家三口一间。挤得擦脚跟,但是明亮、温暖又热闹。锅上总是蒸着东西的,妹妹的鸡蛋膏,或者各类的面食。鸡蛋膏在我脑中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我觉得奶奶好像就只用鸡蛋膏把妹妹喂大了似的。没一次在桌子上好好吃的,不是在床边上,桌子下面,就是楼前的小院,奶奶满脸无奈的端着鸡蛋膏看着“满山跑”的妹妹,一边注意妹妹的安全,一边吹凉了鸡蛋膏等着她玩累了来吃一口。蒸锅里蒸出的鸡蛋膏水嫩嫩黄澄澄的,放了小葱碎和香油,不切开,拿一只细长柄的小勺一点点挖来吃。她口里催促着妹妹,喊着都凉了快过来吃,但她也并不着急,吃鸡蛋膏不是为了吃完鸡蛋膏,就像她手上总有活儿,做那些活儿也并不是为了做完那些活儿,那些活儿是时光本身,是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我喜欢边做作业边看奶奶跟四婶做各种各样的面食。盆底写着喜字的红色搪瓷大盆发一整盆的面,时间到了从被子里把盆挖出来,面倒在桌上摆着的面板上。我写作业也用这桌子,揉面揉的桌子一颤一颤的,不时有干粉飞到作业本上,婶婶伸过一只粘了面粉的手指告诉我,作业本在这里折一下,再划上线,然后写字就会整齐多了。我写完作业,就看奶奶包包子。舀那么多馅放在面皮上,这能包得进去??奶奶两个手指一左一右的捏,就那么包进去了!这是魔术级别的,我目瞪口呆,看了一个又一个也看不明白。蒸的时候不用屉布,每个包子放在她剪好的干玉米叶上,不用涂油,也不粘。熟了之后,玉米叶的纹路就印在包子底,那个纹路我再没在别的包子上见过。包的那么好看,吃包子时奶奶却偏偏要皮和馅分开来吃,把自己捏上去的再拆开,筷子挑着馅儿吃完了再吃皮。那干嘛费劲包在一起?我也不明白,大概包包子也不是为了吃“包子”。 不过包子并不是我的最爱,我的最爱是粘豆包。那是奶奶在的时候“二楼”过年仪式的一部分。我从没见过豆馅怎么做出来的,每次我到二楼,红豆馅都已经盛在盆里了。面皮上放一张糯米皮,再填上红豆馅,包圆包子。豆包一定是圆的,包子一定是麦穗的,奶奶就是这样规矩。家里人也有不爱吃粘,所以会包一半粘豆包,一半普通豆包。我不用掰开,一眼就能看出来。上手再捏一捏,就知道哪个糯米层厚。掰开一个粘豆包是我的小仪式,看糯米层拉的越来越薄,豆馅不情愿地掉落一点出来,不是粘糊状,也不是干粉,介于它们之间,掉落时是成块的,摔在盘子里就碎掉,用手指捻起来,在盘子上不留下任何痕迹。 妹妹大些之后,爷爷奶奶就不整年呆在大连了,入夏前回山东老家,秋末暖气试水的时候,再从山东回来。周六或周日,妈妈买了秋菜,一二百斤的大白菜,一半存在后院提前挖好的地窖,一半和邻居相约一起“渍酸菜”。在后院小花园旁边支一口大铁锅烧水,初冬清冽的空气里飘着柴火的浓烟和味道。我在这味道里看着大人们用铁钩子一个一个钩着白菜下锅烫熟,再紧挨着摆进大缸里。妈妈看见我在旁边,就让我去搬石头来压缸。我费了全身的力气从远处搬来我最满意的石头,被妈妈一拍脑袋:跟你说了不要大青石,你偏搬来一块大青石!我委屈的都忘了解释,我不是没听见,我不知道这是大青石呀! 爷爷奶奶就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回大连来。我能听出爷爷的敲门声,蹦跳着去开门,爷爷就会给我来个“拔萝卜”,捧着头把我拎起来,说我又长高了。然后让我帮忙把一整编织袋的吃的拿进屋子里。 花生,虾米,红薯粉什么的我看都不看一眼,我盼的是喜饼。好大一个,足有三四厘米厚,我拿一个出来,本来只想闻闻,到底忍不住掰了一块吃。这东西做起来多麻烦,我去了山东看到才知道。和面只用牛奶鸡蛋,一滴水都不放,面要和的硬,揉的多,出来的口感才有韧劲。做好了下锅两面煎熟还没完,奶奶又在小灶上烧了热油,一个个把饼的圆边也煎的金黄香脆。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山东,奶奶的腰腿不好,不能长时间站着了。她有些佝偻着,看着饼的火候,煎的差不多了,再转一下,一点点煎上一圈,做好了放到旁边的竹编筐里凉着,那里已经有好几摞儿,都是给我们拿回去的。 在山东老家,我吃过好多这辈子只在那里能吃到的东西。奶奶从树上扣下,扯了翅膀扔进灶台的灰堆烫熟的知了,奶奶从院子口摘的还带露水和小刺的黄瓜,还有奶奶买来的面到一碰就裂开,蘸了糖舌尖抿着吃的香瓜“老面堆”,还有奶奶压的面条,奶奶打的疙瘩汤······我单纯地觉得,那双手是神奇的,那双手碰过的面粉、土豆、萝卜,都会变成世界上最温暖的食物。妹妹年幼的时候去呆过一整个假期,回来一口纯正的文登话。我没呆过那么久,听到了熟悉,自己却不会讲,只有一句刻在脑子里,就是“吃饭”。 今早看到妈妈发来的信息,我鬼使神差回了妈妈一句“奶奶做的小豆腐里面是放什么的来着?”。小豆腐是魔幻的记忆,对我来说无法描述的东西。我年幼时在二楼吃过,后来跟爷爷奶奶住一起时奶奶也做过。可我永远记不住那个味道,永远记不住里面放了什么,我甚至不喜欢吃它,每次只吃一点点。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小豆腐我无法用语言表述,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豆腐会和奶奶在我心里朦朦胧胧的重合在一起。长大后我在饭店看到小豆腐都会点一份,但从来没碰到哪怕接近的味道。小豆腐是奶奶的秘密,因为对奶奶来说,小豆腐是极其平常的东西,没有秘密。奶奶有一次把疙瘩汤好吃的秘密告诉我,她说,我都是用味极鲜酱油,那个酱油最好吃。我从那以后都只买味极鲜,但从来没做出过那样好吃的疙瘩汤。奶奶把她以为的秘密告诉我,却不知道她自己才是所有食物的秘密。几天前偶然看到一个话题“那些你再也吃不到的味道”,我心里立刻想起了奶奶做的疙瘩汤、小豆腐,喜饼,现在我知道,是真的再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