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凯鲁亚克《达摩流浪汉》(3)
在伯克利,我和艾瓦住在他的别墅小屋里,这个小屋就在梅尔街一个大房子的后院,整个地都被长得正盛的玫瑰花覆盖住了。古老的门廊略有些腐烂,在藤蔓之间斜向地面,底下放了一张不错的旧摇椅,我每天早上都坐在那里读我的《金刚经》。院子里长满了番茄,快要成熟了,还种着一大片一大片的薄荷,到处都是薄荷的香气。院子里还种着一棵大树,在十月那些凉爽怡人、繁星满天的夜晚,我喜欢在下面打坐沉思,觉得日子过得真得是美妙无比。我们还有一个小而美的厨房,里面有一个小气炉,但没有冰盒,那东西我们也用不着。我们还有一个小浴室,带着浴缸和热水。
小屋里只有一个大房间,地板上铺着稻草席子,放着睡觉用的床垫和一堆儿的蒲团;除此之外堆着好几百本的书,包罗万象,有卡特鲁斯的、庞德的,还有布莱斯的。我们还有很多唱片,有古典的如巴赫和贝多芬的,但也有现代音乐,甚至还有一张艾拉·菲茨杰拉德的摇摆乐专辑,其中的小号伴奏是克拉克·泰瑞吹的。房间里还有一台三转速留声机,音量大得能把房顶给掀开,当然这个房子的房顶还有墙都是三合板做的,容易掀开。有一天晚上,我们这群禅疯子喝醉了,我先在墙上砸了个大窟窿,紧接着库格林有样学样,用他的脑袋在墙上撞出了一个约三英寸的大洞。
沿着梅尔街向下走一英里,然后上坡往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校园方向走,在一条安静小街上有间小公寓,贾菲就住在里面。这间小公寓也是在一个大房子的后面,但和我们的相比就小得太多了,只有十二英尺见方,里面几乎是空无一物。这是典型的贾菲风格,体现了他对简朴的僧侣生活信念的坚守。里面没有椅子,哪怕是一把摇椅呢,只有稻草席子可以坐。在角落里放着他那个有名的大背包,里面还有洗干净的锅子和平底锅,一个叠一个地放得井井有条,用一个蓝色的大手帕给包好打了个结。我还看到他的日式木屐,他还从没用过,还有一双黑色的木屐专用短袜,穿上它可以让大脚趾头和其他的脚趾头分开,穿上它在可爱的稻草席子上走来走去,可舒服啦。
屋子里还有一堆的橙色箱子,里面装满了漂亮的专业书籍,有些还是是用东方语言写的。这里面有所有的佛教经文,和对经文的注解,有铃木大拙博士的成套文集,还有一套四卷本的日本俳句选集。他还收藏了很多有价值的诗歌文集。如果一个小偷破门而入,他会发现他能找到的有价值的东西只是这些书。
贾菲的衣服都是二手的旧货,从慈善杂货铺或救世军商店买的,如缝补过的羊毛袜,带颜色的背心,牛仔裤,工作衫,鹿皮鞋还有几件高领的毛衣。这些高领毛衣他经常穿着,尤其是在夜晚的深山老林里。他一爬上山往往就会呆好几周,要么在寒冷的加利福尼亚州塞拉山上,要么是在华盛顿和俄勒冈的高山瀑布下,背包里只带着几磅重的干粮。他还用几只橙色的箱子搭成了一张桌子。
一个晴朗的下午,我过去看他,一进门就看到他靠在桌前低头看书,那是中国诗人寒山的诗集,桌上还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库格林给了我地址,我是自己摸过来的,先映入眼帘的是大房子前面的草坪,上面停着贾菲的自行车;然后是几块奇形怪状的巨石,几株有趣的小树,还有一堆小石头,都是他从山间旅行时带回来的,放在了他说的“日式茶园”或“茶屋花园”里,就好像这小小院子里真有一棵中国古松瑟瑟作响一样。
还有一次下午有点晚的时候,天气十分寒冷,我推开了他公寓的小门,看到了有生以来最宁静的一幕。他坐在房间放着小背包的那头儿,戴着眼镜,双腿盘着坐在草席上的蒲团上,一本书放在大腿上,一个小锡茶壶和一个小瓷杯放在旁边,热气袅袅,让他看起来又老派又睿智,还带点学究气。他很平静地抬起头来,看看是谁来了。然后他说道:“进来吧,雷”,然后又低下头看书。
“你在干什么呢?”
“我正在翻译寒山的那首名诗‘寒山’,是他很多年前写的,其中一些诗句就刻在一座悬崖的峭壁上,那里人迹罕至,距离最近的人居都有好几百英里远呢。”
“噢,太棒了!”
“你要是进来,就把鞋子脱了吧。看看这些草席,鞋子会弄坏它们的。”
于是我脱了我的软底蓝布鞋,把它们在门口放整齐。他丢给我一个蒲团,我靠着那薄薄的三合板墙壁盘膝坐下来,他递给了我一杯热茶。
“你读过《茶经》吗?”他问道。
“没有。那是什么啊?”
“一本学术论文,教你怎么用两千年积累下来的知识,泡一杯好茶。它描述了喝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的微妙感触,作者对茶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狂热啊。”
“那些家伙就没有别的好东西吗,能让他们嗨起来那种?”
“喝口茶你就明白了,这是上好的绿茶。”真是好茶,一口下肚我立刻就觉得神清气爽,身上也暖呼呼的。
“想听点寒山的诗吗?想听听这个人的故事吗?”
“好啊,好啊。”
“寒山是个中国学者,他厌倦了大城市的生活,也厌倦了人世间的纷扰,于是就跑到深山里做了隐士。”
“啊,听起来跟你很像哎。”
“在那个时候你是可以这样做的。他住在离天台唐兴区一座佛教寺院不远的山洞里,他唯一的人类朋友是拾得,一个有趣的禅疯子。拾得在寺院里,整天扛着一把大扫帚打扫庭院,他也是个诗人,但他做的诗通常不会写下来。时不时地,寒山会穿着他的破衣烂衫,从寒山上下来,跑到寺院里去挂单乞食。但是那些和尚们不愿意给他吃的,因为他不想遵守佛寺的清规戒律,不愿意按照要求打坐诵经。现在你就能明白为什么在他的诗句里会有.......来,我念给你听吧。”我从他的肩膀上探过头去,看着他读那些鸡爪子印一样的中国字儿。
“爬上寒冷的山路,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啊走啊。长长的山谷里满是大石头和碎石块,宽阔的小溪横流,迷雾笼罩在草地上。尽管没有下雨,但苔藓是那样湿滑;尽管没有风吹过,但松树还在沙沙唱歌。谁能摆脱这世间的羁绊啊,和我一起坐在白云之间?”
(译者注:原诗为“ 登陟寒山道,寒山路不穷。谿长石磊磊,涧阔草濛濛。 苔滑非关雨,松鸣不假风。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
“太酷了!”
“这是我自己翻译的。你也看到了,中国的诗每行只有五个字,但是我得加上冠词和介词这些东西,好符合西方人的文字习惯。”
“为什么你不能逐字逐句地翻译呢,有五个中国字儿,就翻译成五个词儿?第一行这五个字是什么啊?”
“这个字对应‘爬’,这个对应‘上’,这个是‘冷’,这个是‘山’,这个是‘路’。”
“所以说嘛,你可以翻译成‘爬上寒山路’啊。”
“是可以啊,但是你又该怎么翻译这个句子呢?这个字表示‘长’,这个表示‘山谷’,这个表示‘堵住’,这个表示“崩碎”,这个表示“大石头”?”
“哪一句啊?”
“就是第三句,莫非你能翻译成‘长谷塞大石’?”
“我觉得这个翻译挺好的啊,比之前你说的还好!”
“那好吧,其实我也这么想。但是我得听这所大学里中文学者们的意见,得让他们认可我的翻译,觉得是准确清晰的。”
“老哥,你真厉害。”我看了他的小背包一眼,“你就这么安静地坐着,在这么安静的时刻,戴着你的大眼镜独自学习…….”
“雷,最近跟我一起去爬座山吧。你想爬马特洪峰吗?”
“好啊好啊!那座山在哪儿啊?”
“它是塞拉山脉的一座高峰。我们可以搭亨利·莫利的车去,到了湖边再背上咱们的背包徒步。我可以带上食物和衣服,你可以从艾瓦那里借个小背包,多带些短袜、鞋子之类的。”
“这些中国字儿,说的是什么?”
“这几句指的是寒山在山上流浪多年后,下山去镇上看他的朋友。整首诗是这样的:‘我在寒山上待到了现在’,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昨天我拜访朋友和家人,他们中的多数已经去了黄泉,’‘黄泉’的意思就是死了。‘今天早上我对着自己孤独的身影,我没法看书了,因为两眼都是泪水。’”
(译者注:原诗为“一向寒山坐,淹留三十年。昨来访亲友,太半入黄泉。 渐减如残烛,长流似逝川。今朝对孤影,不觉泪双悬。”)
“和你挺像的,贾菲,你也是看书看得两眼全是泪。”
“我的眼里可没那么多泪?”
“那你看书的时候,如果看了很久很久,你的眼睛不会酸涩流眼泪吗?”
“那是自然的,雷。……好吧,你看这几句:‘在山里天气很冷,每年都会很冷,可不仅仅只是今年。’看啊,他呆的那座山很高,可能会有12000或13000英尺高甚至更高。去那里的他也提到了,‘高耸的山崖上堆满了雪,幽暗山谷里的树林升起迷雾。在六月之末小草还在萌芽,而在八月之初叶子开始纷纷飘落。而我在那里很嗨,像一个犯了毒瘾的瘾君子……’”
(译者注;原诗为“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 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烟。 草生芒种后,叶落立秋前。此有沉迷客,窥窥不见天。”)
“像瘾君子?”
“这是我自己的翻译,他其实写的是像山脚下城里的那些喝酒玩女人的登徒子一样嗨,但我想让翻译更现代、更嗨一些。”
“真不错,真不错!”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贾菲要把寒山看做心目中的英雄了。
“因为,”贾菲说道,“他是个诗人,一个山上的人,一个努力通过打坐修行来参透万物本质的佛教徒,还是一个素食者。顺便说一句,我自己不是素食者。或许在现代社会,一味强调素食就有点钻牛角尖,因为众生要吃所有他们能吃的东西。还有,他是那种孤独的行者,独自上路,过着纯粹而忠于自己的生活。”
“这听起来和你一样啊。”
“和你也一样,雷,我没忘记你告诉我的那些故事,你在树林里是怎么徒步的,你在加利福尼亚北部是怎么打坐的,还有其他的。”
贾菲看起来那么悲伤、消沉,自从认识他以来,我从没见过他是如此的安静、忧郁、思虑重重。他的声音温柔得如同母亲,仿佛他正站在远处,正对着我这个可怜的家伙说话呢。他有些恍惚,而我需要从他看似平淡的话语中挖掘出我想要的信息来。
“你今天打坐了吗?”
“嗯,早晨一醒来我就打坐了,在吃早饭前;我在下午也会花较长的时间打坐,除非被干扰了。”
“谁干扰你啊?”
“是人啊。有时候是库格林,昨天艾瓦来了,还有斯图拉松。有时会有女孩儿来找我一起玩雅雍。”
“雅雍?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雅雍?我以后再告诉你吧。”看起来他实在是太忧伤了,不想谈这个话题,而几个晚上之后我也就知道了。我们又谈了好一会儿寒山和他的诗。
就在我准备要走的时候,斯图拉松,一个金发的高个儿帅小伙子进来了,要和他讨论即将去日本的旅行。斯图拉松对京都相国寺著名的景点——龙安石庭很感兴趣,那就是一堆的大石头,以特殊的、据说是带有神秘美学意味的方式排列着。年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旅行者和僧侣来此参观,盯着沙地上的这些石头,获得心灵的安宁。
我还从来没遇到过斯图尔松这样奇怪、严肃并极度热情的人。斯图拉松很快去了日本,自此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但我忘不了他回答我的话。我曾问过他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把那些大石头,摆成了那个样子啊?”
“没有人知道,或许是几个僧侣,或许是一个。但是那些石头的排列方式,一定包含着某些神秘的寓意。只有通过形式,我们才能理解空寂。”他给我看一张龙安石庭的照片,精心耙过的沙子上,放着一些大石头,就像海里的岛屿,看起来好像还有眼睛、有坡度,被一圈灵巧隔开的寺院长廊包围着。
然后他又给我看了一张石头排列的示意图,上面还有投影的轮廓。他指给我看那些点线之间的几何逻辑,并提到“孤独的个人”。他把这些石头形容为“冲向太空的碰撞”,有些“心心相印”的意味。
但我对此并不感兴趣,我的兴趣点更多地在人身上,包括他自己,尤其是贾菲。贾菲泡了更多的茶,不断地给我们续杯,每续一次,都默默地给我们行一个典型的东方鞠躬礼。和那天诗歌诵读会相比,这个夜晚真的是大不相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