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去世的爷爷却在后来更想念。

17年初爷爷去世时感觉并不强烈，一年后却经常梦到他批评、鼓励和训话我，醒来常分不清到底记忆重现还是梦里虚幻，只感到胸口厚重的闷痛。打电话给爸爸，只安慰我：没关系，等你回家去墓前转转看看就好了。

逢节，终于和爸爸一起回老家去坟头上站站。拔了拔杂草，放上肉菜水果饺子，洒一瓶白酒点根烟，爸爸跪下叩首，喃喃讲些近况，一抬头又是满脸泪水。我以前不觉得，现在有些觉得，恐怕以后会更加觉得，被偏爱的人只有失去才能学会珍惜。

我现在会想，为什么有时会强烈渴望能和爷爷对话，甚至复现在梦里的场景全是聊天、对话。可能就是通过教条的对话，实现了爷爷和我的全部沟通。过年聚餐时他讲仁义礼智信，我觉着假大空；他讲一句诗，可惜我听不懂；他又讲“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又觉着这话太粗太野，况且“人上人”的追求并不高明。总之，没有一句话是我爱听的。还有吃饭，不许碗里留一粒米，盛多了也得硬吃下去，现在想想，我发胖的根源就是：见不得剩饭的优良品质。感谢袁隆平，不但让我实现了剩饭自由，还让我吃饱了撑得在这里闲扯。

前几日陪妹妹下象棋，还得教她“马后炮”、“二车错”，下了没几步就给我急得把棋盘撤了。突然想起来我小时候爷爷和我下象棋，他让我一车一马一炮，但是不许我悔棋，无比严肃地和我对战。现在回想，就算以我现在的年纪，就算给我安排上一个师，他也难以输在我手下，还伴有强装沉思的表情管理和假装开心的虚势表扬。太难了，爷爷就算在世，也太难了。

很小的时候喜欢去爷爷奶奶家，因为爷爷会拉二胡吹箫吹笛子，还给我准备好吃的。按惯例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汉堡。上世纪末的小地方，现在的本地连锁大超市的原型，还是当时电影院旁边的小卖铺。于是爷爷问了几家小超市，几家饭店，还有楼下的豆汁铺子，最后终于搞到两个汉堡带回家。我猜多带几个是不可能的，可能汉堡比煎饼贵，只够给孩子吃；也可能吃不习惯洋馒头。

上小学后，暑假就不愿意去爷爷家了。因为起床后就得端坐着写作业、写日记、写作文。爷爷规定日记一天一篇，比老师规定的还要多；作文还要给我检查错别字，纠正所有的“的、地、得”，又跟我讲有个人都上大学了还分不清，而我竟然信了这个信口胡诌的小故事。后来长大了些，暑假可以自己解决吃饭，就不愿意去了。有一年暑假非要教我学二胡，我学了两天，就记着“扫扫扫扫米扫 米扫拉扫扫”，就以“天太热”为由再也不敢去了。我自己在家，在冰冰的地板上铺上凉席，偷穿妈妈的水蓝色旗袍和白色防晒袖套，戴着草编的帽子，挂绳也系好，又举着把纪念品店里卖的破油纸伞。按开电视机，放进碟片，接好麦克风，打开所有还能闪烁的彩灯，跟着屏幕上的《甜蜜蜜》，矫揉造作的边扭边吼，然后是《走过咖啡屋》。吼累了就开始看动画片，《美少女战士》一共五张，我好像翻来覆去只看了第一张，或者是《狮子王》，或者是被老板骗了而买的假的《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再累了就看《人蛇大战》，这是我童年最爱的影片，每次来客人我都要放给他们看。我不会碰《尖峰时刻》，那要等爸爸下班一起看。这样的暑假是快乐的，我不愿意去爷爷家受训受管制。我要看电视。

后来爷爷给我买了本《成语大全》，黑笔标记并单单给我讲“玩物丧志”这个成语，我边听边心惊，我怀疑在影射我，但我没有证据。直至现在年龄过了两旬，我更加心惊，因为我愈发的玩物丧志，却没人提醒。

我始终是后知后觉的。时间拨到大学，生日那天，爷爷奶奶发来一条长长的祝福短信，大意忘记了，只记得最后是嘱咐要团结同学，并注意三个安全：人身安全、政治安全、财产安全。我不记得有没有回复，只当个迂腐的笑话，哈哈哈讲给朋友听了。

再然后呢。研一那年开学没多久爷爷确诊得病，小护士瞒着爷爷偷偷给爸爸打电话讲了情况，给我爸气得大骂“诈骗电话”就挂了。想了一下给老爷子打了个电话还真的在医院，又主动联系了“诈骗电话”。当即决定去北京确诊、治疗，爸爸到了市医院，爷爷什么都没问，拔下针头就和爸爸去了北京。就这样一直到他去世，没问过家人一句，我这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ICU里熬了将近七十天，熬走了ICU家属区一波波的家属。爸爸寸步不离的守着，身上一股不洗澡的恶臭，理由是：怕突然走了，儿子不在身边。爷爷身子瘫了半个，无法说话，右手还能动，上着呼吸机拿着铅笔在硬板上和我爸我姑交流。一开始要求穿衣服，后来要求穿袜子，可惜都不能满足，他就一遍遍在纸上写“人老也有尊严”。再后来在纸上写“想喝粥”，这也不可能。一开始字还周正，到后来只能凭感觉写的字，只有爸爸和姑姑能看懂。再再后来，我爸跟我说，好气啊。因为老头子费着大劲在纸上跟他讲后事，什么要从简不要铺张，什么坟怎么布置，甚至还讲招待客人要用什么烟！真是个爱操心的老头子！

有个自称爷爷朋友的七十多岁的老人，绕着水晶棺一遍遍的念叨、流泪，还非要守一夜灵，送也送不走。追悼会选了帅气的警服照作为遗照，宾客来来走走，我始终找不到感觉，甚至流不出眼泪。我总觉着他还在身边看着这一切，直到现在。

因为我困惑难过时，就会在梦里梦到他。老头子呱呱呱说着些什么，我梦醒过来，除了胸口的闷痛，常常不记得他到底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