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练手)齐泽克评《银翼杀手2049》:后人类资本主义(完结篇)
这把我们带回到阶级斗争当中。复制人是批量生产的为特权人类服务的奴隶,尤其适于到其他星球上人类无法生存的有毒地区工作,或者用Wallace的话说:“所有的伟大文明都建立在廉价劳动力上。”这当然是事实,但把人类与复制人之间的对立视为对人类社会内部特权阶层与非特权阶层(被剥削者和被排斥者)之间的对立的隐喻还是太过轻描淡写了:
“当K在继续他的调查时,我们看到了更多令人不安的对一个可能存在了三十年的奴隶社会的暗示:满仓拆卸着废弃的电路的童工;生活在充斥着锈蚀金属的废品厂的流浪汉;站在街头的性工作者;一个靠着泥里的东西勉强度日的‘蛋白质农民’。有一刻我们甚至还能看见一个清洁工——可能是第一个能在好莱坞科幻片中引起观众注意的清洁工。这就是我们的世界,当下的世界。”
这当然是事实,但不是全部的事实:后人类生活方式的前景不仅仅只关系着下一代,它同时也驱动着全球资本主义持续行动来阻滞它的最终危机。这就把我们带到了据称是电影所要传达的信息:
“超越了鲍德里亚式的疑问‘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是人类呢?’(译注1),《银翼杀手2049》探寻为人的意义,而且大胆地做出了建议。那就是与他人建立联系,与他人共情,去爱,去创造价值。当然也是去做,去抵抗,去保护那些有价值的东西。‘为正当的理由而死是你所能做的最人道的事,’一个角色这么说。这就是对革命的号召,不是明天,而是现在。”
然而,就在这里,暧昧性出现了。那个宣称要为正当的理由而死的是Freysa,复制人抵抗军的领导人,而尽管K多次重复了这句话,但他为它赋予了完全不同的去政治的含义——不是为了普遍解放,而是为了把一对父女从政治斗争中解救出来让他们团圆。在K的读解中,“为正当的理由而死”和“革命”完全是两码事。
人类和复制人真正的联系在哪儿呢?当问题“机器人应该被像对待人类一样对待吗?”被论及的时候,焦点往往落在“意识”上:他们有没有内在生命(inner life)?(即使他们的记忆都是被编程和被植入的,他们仍然能被体验为是“真实”的)。然而,或许我们应当把注意力从“意识”转到“无意识”上:他们有严格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无意识吗?无意识并不是什么深层的非理性维度,而是拉康所说的伴随着主体意识内容的“other scene”。
我们不妨举个特别的例子。回忆一下刘别谦《妮诺契卡》里的经典段子:“‘服务生!请给我一杯不加奶油的咖啡!’‘先生,不好意思,我们没有奶油,只有牛奶,一杯不加牛奶的咖啡,可以吗?’”实际的情况是,咖啡还是那个咖啡,但我们可以让“不加奶油的咖啡”变成“不加牛奶的咖啡”——或者也可以更干脆一点,加一个隐性否定,一杯“黑咖啡”也就成了“不加牛奶的咖啡”。“黑咖啡”和“不加牛奶的咖啡”之间的差异完全是虚拟的,实际上两杯咖啡并没有什么区别,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也是这样:它完全是虚拟的,不是什么更深层的精神现实——简言之,无意识就是“不加牛奶的咖啡”中的“牛奶”(译注2)。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到那个问题了:那个比我们还了解我们自己的数字化的大他者,也能注意到“黑咖啡”和“不加牛奶的咖啡”之间的区别吗?或者,这个数字化大他者的认知区间是不是仅限于我们脑中的事实和我们不知道的社会环境,而全然无法达到“无意识”这一反事实领域(counterfactual sphere)?我们这里谈论的差异存在于两种“无意识”之间:一个是决定了我们的(神经的、社会的)“无意识”事实;一个是纯粹反事实的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只有当主体性得到发挥时,这个反事实领域才能被投入使用:要意识到“黑咖啡”和“不加牛奶的咖啡”之间的区别,主体必须行动起来。那么——回到《银翼杀手2049》——复制人能够明白吗?
译注1:这里应该指的是《银翼杀手》。罗伯特斯塔姆说过《银翼杀手》是标准的后现代文本,虽然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但应该也很好理解:联系鲍德里亚的“拟像”概念(在符号制造术的终极阶段,已经不存在“原本”,一切都成为了无原本的“拟像”和没有所指的能指)和詹姆逊的后现代研究——《银翼杀手》的巨大魅力在于:“真实”消失了,“回忆”坍缩了,“主体性”瓦解了,一切都是被建构的,人类和复制人再没有任何区分。
译注2:齐泽克所要说的或许可以理解为,纯粹的“能指操作”(或者干脆用一些对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持批评态度者略带讥讽的说法,“文字游戏”)是人之为人的关键。利奥塔在《无意识作为场面调度》中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即无意识是一种能指操作,与所指无关。另外齐泽克在《斜目而视》中大段论述了这个问题,简言之,“梦-内容”只是表层意义,真正重要的“梦-思”存在于“词表达”之中。譬如,做梦梦到一个房子,重要的不是房子象征了什么,而是“房子(house)”这个词。再如(齐泽克以侦探小说为例),《红发会》里去思考“红发”有什么意义是完全搞错了方向,《ABC谋杀案》里去找字母表的意义也是如此——“意义”恰恰是障眼法,唯有悬置起意义之域才能找到真相。用他常讲的话说,动物会伪装成别的东西,但只有人会“伪装成自己”,也只有人会“掩盖不存在的东西”。(按齐泽克的说法,能理解这些笑话的,就是人类:1.别看他做事像个傻瓜,说话像个傻瓜,你可别被他骗了——他就是个傻瓜!2.“你长得真像XXX。”“可我就是XXX啊。”“难怪你这么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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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齐泽克的论述非常松散,但围绕着“后人类”和“全球资本主义”铺开,仍有很多发人深省之处。
2.按上述分析,《双子杀手》跟“后人类”基本没有一毛钱关系——除了一个数字技术造出的克隆人外,它没有涉及哪怕一丁点儿有意义的命题(这也再次证明了,李安的头脑和思想与他的野心完全不匹配)。
3.应该再去看一遍《太空生活》,它极有可能是今年最伟大的电影(今年终于有一部可以超过《同义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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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inmelt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07-25 10:1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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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arantine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12-13 14:5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