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句读书笔记
查看话题 >列维纳斯与布朗肖:疏离的亲近
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和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évinas)同德勒兹(G. Deleuze)、雅克·德里达(J. Derrida)等人一样,是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二人互读互解,在存异又互通的维度成为一生的挚友。

文章自:托马斯·雷尼尔(Thomas Régnier)《新文学杂志》 Le Nouveau Magazine Littéraire 2003. n4.
回忆起源于1923年的一次相遇。那时的列维纳斯刚刚开始在斯特拉斯堡学习哲学。1978年,列维纳斯在答弗朗索瓦·波瓦里耶(François Poirié)问时,提到了年轻的布朗肖:
我无法形容他。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聪明绝顶有着贵族式思想的人。这与当时的我相去甚远。那时候的他是个君主主义者,但我们很快就走进 了对方的世界。”
《耐心训练》(Exercices de la patience)杂志中,布朗肖在一封日期为1980年2月11日的信里,也提到了那次相遇:
毫不夸张地说,我在斯特拉斯堡大学求学期间与伊曼纽尔·列维纳斯的相识是幸福愉悦的,它点亮了我本晦暗的生命。”
1976年,列维纳斯出版了《专有名词》(Noms propres)一书。
书中收录了不同思想家的作品。而就在一年前,他才在另一本名为《论布朗肖》(Sur Maurice Blanchot) 的作品中,用四章节的内容论述了其友的作品与思想。1993年,也就是在他离世的十年前,莫里斯·布朗肖在他的《致友谊》(Pour l'amitié)中提到了几个亲密朋友,从狄奥尼斯·马斯克罗(Dionys Mascolo)到罗伯特·安泰尔姆(Robert·Antelme),还不乏莫里斯·那铎(Maurice Nadeau)和克洛德·华(Claude Roy)的身影。而这本小书结尾处的珍词妙句,却是留给了伊曼纽尔·列维纳斯,留给了这段最初的友谊。在《无尽的对谈》(L'Entretien infini)中,布朗肖作为“他者”,将安泰尔姆和他的作品《人种》(L'Espèce humaine) 视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并感慨自己与列维纳斯那段更早开始的友谊:“[这是]唯一一位一与我互用[你] 称呼的朋友 ——啊,远方的朋友——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我们当时年纪尚轻,而纯粹是因为一种不羁的决定、一种我希望我永不缺失的约定。”
以“你”互称这一举动,有如某种不容置疑的标识,见证着这段不寻常的友谊。然而,事情总是没有那么简单。不是出于自然而然,而是因为一种“不羁的决定”,让两个在未来成为朋友的独立个体,挣脱“您”的约束——这或多或少僭越了社会规则礼教,却证明了“你”的必要。《致友谊》一书的前几页,布朗肖将希腊平等对谈式的兄弟情谊,与“了解他者”的过程区分开来:“以对他者(l'Autrui)负责的角度了解他者,认可他的卓越。他者给我带来的清醒与顿悟,让我永不安宁……”。换言之,这并不是一种寻求亲近感的精神状态,而是一种对需求的热忱——正是这种热忱在强调着“以你互称”这一难得的质朴。
那么,在将友谊与思想分开谈论的情况下,列维纳斯和布朗肖有什么相似之处呢?我们唯有先将不同之处一一列出。当列维纳斯谈及“其他”(l'Autre)、“他者”(l'Autrui)时,布朗肖所想到的则是“中立者”(不单他一人如此认为,罗兰巴特在其他层面也有类似结论观察)。当列维纳斯对“脸”(Visage)这一概念展开论述,强调与“他者”的关系是恒新的关系(une relation toujours inédite),布朗肖则一如既往的提到“叙事声音”(la voix narrative)和“他”(il)——这个“无形又无边大的我”,一如卡夫卡城堡中的K。
可以说,列维纳斯和布朗肖在两方面有本质上的区别。前者是哲学家,在语言的运用等方面都属哲学范畴,后者则在哲学领域的边缘发展出了一套自己的思想逻辑。前者信任话语(parole),信任话语的严谨与淳朴;后者的作家角色则远重于哲学家——一如巴塔耶(Bataille),他所感兴趣的首先是“写作话语”的晦涩,针对这一点,他在《无尽的对谈》一书的起始便,交代了一套理论。如果说在布朗肖的世界中,文学甩开了哲学,成为“晦暗”的同谋,那一定不是因为他偏好这类题材(恶、疯癫、死亡),而是因为一种单纯的“闲散”:在布朗肖眼中,这种闲散恰恰以一种秘密又凶猛的姿态,表达了对辩证进程的反感。
列维纳斯与布朗肖之间,还存在着未摒弃信仰的哲学,与严格彻底的无神论思想之间的差异。布朗肖在对列维纳斯《总体与无限》(Totalité et infini)一书的思考中,试图定义某种与“第三性”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辩证关系,也不是某种神秘的融合,而是“在上帝的意见、世界的媒介、自然的一致性都缺席时,人对人的关系”。通过《文学空间》(L'Espace littéraire)里对托尔斯泰笔下主仆的评论,布朗肖已经向读者揭示了不要依赖于任何信仰的愿望。这一举动至今未被多数人赏识,却与拉康(Lacan)的主张不谋而合。在1962年的某次研讨班上,拉康提到了布朗肖,并称他“在创造幻象的路上,比现在或过去的任何人都看的更远”。
莫里斯·布朗肖曾谈到过他创作的两个面向——哲学与文学之间的关系。
两者如一昼一夜,联系疏离又紧密。“哲学探讨属于早晨,而熬夜要保持警惕,且不要被下个不眠之夜吸引”,布朗肖提到列维纳斯时如此写到。在更早一篇关于列维纳斯的文章中,布朗肖还说:
哲学会是我们永恒的伙伴,不分昼夜——即便它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变成了文学、知识、非知识,或是暂时缺席。这位我们尊敬、喜爱的秘密朋友,不让我们与之产生关联,预测我们身上没有闪光点,甚至认为我们连睡觉时都没有警戒心,而这些,并非是因为我们与之艰难的友谊所致。”
尽管列维纳斯与布朗肖之间有着这些差别,说到二人间的紧密联系,还是要从论说的表象(apparence du discours)回溯至私密、少言以喻的思想的姿态(geste de la pensée)。思想姿态,是一种完成的思想,它并不总是存在于构造它的完整的知觉中,唯有透过完整知觉,才能看到它真实的行为、真正的意涵。这里要强调的,不是在对比阅读后所总结出的某种论说比喻,而是两种思想的交汇碰撞,严格来说,这种碰撞在任何时空的文本中都是无法界定的。
那么,如何描述这种碰撞呢?我们不得不再次提到胡塞尔(Husserl)和海德格尔(Heidegger)的现象学,对列维纳斯和布朗肖的重要性。现象学,至少在二十世纪上半叶,都是体哲学现代性的关键体现。给哲学一个新的开始,将哲学立于真理之上,回到所有历史起源概念之外的“第一哲学”(philosophie première)中去,这就是思想的重要性。在这个语境下,列维纳斯之于胡塞尔,就像布朗肖之于海德格尔:门徒与师长的思想太过接近,以至于门徒在潜移默化间超越了师长。
值得一提的是,没有什么比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给“本体论”和“形而上学”两个概念的重新定义更有意义了。列维纳斯将本体论(被其定义为“存在者的智慧”)置于形而上学(被定义为“成就知识的关键实质的伦理”)的对立面。列维纳斯思想中“同一与他者的本体分化”(la scission ontologie en Même et en Autre)这一概念,与布朗肖在《无尽的对谈》中所提到一个假设:“我们终将与辩证法做个了结,本体论也一样”异曲同工。而在列维纳斯与布朗肖共享的某种哲学行为中,形而上学之于本体论的优先性、伦理之于自由的优先性,以及无限之于总体的优先性,均是由列维纳斯确立的。
在“无限”这一列维纳斯多次提及的概念中,我们可以衡量出列维纳斯的他者与布朗肖的中立之间的相近:这个中立曾被列维纳斯定义为“他者性的忿怒”(l'exaspération d’altérité)。列维纳斯的哲学和布朗肖的写作在列维纳斯对哲学的一次诘责中再次相遇:
布朗肖用从文学中所借用的意义,对哲学论说的精湛提出质疑。这种论说包罗万象,无问不能答,直至自取挫败。(…)包罗万象这一哲学向的趋势,正要将文学的维度带回到世界维度。将文学这一特殊的第三方并入现实世界的维度是不可能的,要知道,文学维度的频率玄妙莫测,它绝对应该被排除在外的。”
列维纳斯在《总体与无限》中所描述的“形而上的欲望”(le désir métaphysique),与费尔迪南·阿勒吉耶(Ferdinand Alquié)在《永恒的欲望》(Le Désir d’éternité) 中所提到的“纯粹之爱”( pur amour)定义相仿,他说:“形而上的欲望不渴望回馈,因为那是属于非出生地的欲望。”欲望与“预期理想的能力”相距甚远,它向这种能力靠近,“一如我们趋近死亡”。欲望是在“无法勾勒出任何已知的爱抚,或发明任何新的爱抚的情况下发生的。”“为无形而死,这就是形而上学”。
阅读列维纳斯这几行论述伦理与道德的不可通约性的文字,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布朗肖在“文学与原创经验”(La Littérature et l'expérience originelle)中对流放(l'exil)的几页思考,诚然,上文中所提到的他对托尔斯泰笔下主人与仆人的讨论,已然先于那几页文字,留下了他在这个维度的思想见证。
编译: Baie de l'î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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