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姐读杂书007:李静睿《死于昨日世界》
达姐很喜欢李静睿,不过也是近两年的事儿,读了《北方大道》以后。
后来也读了她早期的小说,很普通,一个女作家,有成长有蜕变,是可喜可贺的。这种蜕变应该是积累来的。
这本《死于昨日世界》是她几年来的读书笔记汇总成集,如她自己所言,不算是什么正经书评,更像是读后感。
这本书很亲和,不做作。仿佛她约你在咖啡馆见面,坐在你对面,和你聊起她最近读的一本书,或兴奋,或惆怅,她喋喋不休,语气是急的,如倒豆子一般。你跟上她的思路,和她一起感悟,或点头,或摇头......
这不是一本书评集,起码我写的时候并没有想评价什么,这是一个曾经懵懂的年轻人,在阅读他人的生活时,既有赞许又有警惕,她带着这种警惕前行,就像暗夜中的一个小小手电,照不到多远,但也许就是那么一点点光,让你避开泥潭,逃脱陷阱。人生常常太长了,长到会被际遇不断地鞭打人性,我经得起种种考验吗?未必。但我毕竟读过这些书,又留下了这些阅读的印记,知道别的人在相似境遇中如何做出选择,知道这些选择哪些通往尊严,哪些徒留悔恨。
反正生活不是这样的。生活里有小猫的亲吻,也有狠狠耳光,有时候我们甚至说不清楚耳光来自哪里,只知道皮肤火辣,内心焦灼。生活也不在这本书里,它只是埋下线索,提供暗示,谁也不知道这些线索将会指向何种境地,就像哈利·波特的三强争霸赛,有些人走向了火焰杯,有些人走向了死亡,但我希望读完这本书的人会看到,死亡从来不是最坏的结局。
--《也许死去,也许不醒》
问题就在这里,弗兰克知道他不喜欢做什么,却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做什么。以往有家庭隔在他和“理想”之间,他心安理得藏身于后,抱怨现实,哀叹命运,像我们每个人都正在做的那样,但等到了巴黎,他将失去理由,他得直面理想,直到发现,自己没有理想,巴黎又不会魔法,并不能从虚空中变出什么,它只是撕去遮蔽,袒露虚空。
《革命之路》中他们觉得人生的空洞起于婚姻,但我清晰知道,哪怕婚姻没有空洞,也有别的空洞在路上等着你,事业,身体,自我,人和人交往时不可逃避的痛楚、内心原因不明的黑暗,这一个洞和那一个洞并无区别,人生必然通往革命之路,别以为自己逃得过。
--《通往革命之路》
“头脑可以接受劝告,但是心却不能,而爱,因为不懂地理,所以不识边界。”这句话最后被刻在了纽约长岛的卡波特纪念碑上,我想,巴勾鄂斯会喜欢它,他的心正是如此。
--《爱:不懂地理,不识边界》
有些质数沉溺于文学,有些质数沉溺于数论,对他们来说,试图创造的人生,本就是一场快乐的无休止纵欲。
--《质数的无休止纵欲》
谁能想到呢,我们这些麻瓜顺理成章进入了中年生活,大难不死的男孩居然也会这样,再强大的迷情剂也是会失效的,魔法从来不能真正处理情感困境。
魔法世界中时间依然只能永恒流逝,失去的亲人不再回来,做错的事情没有机会挽回,哈利因为自负害死小天狼星,邓布利多在冲动之下戴上回魂石走向死亡,但就是这样,我们带着悔恨,只能前行。
--《哈利波特:旅程结束了》
塞林格孩子气地扩大了“隐私”这个词的外延,在一次非常稀有的采访中,他对《纽约时报》记者说:“不再出书使我得到了一种美妙的宁静。非常平和。真的。出版是对我的隐私的一种严重侵犯。我喜欢写作。我喜欢写作。不过,我只是为自己和自己的快乐而写作。”一万个作家里大概有九千个都曾经表态(如果他们有表态机会的话),自己不为任何人写作,除了“自己和自己的快乐”,但其实大家还是着急发表和出版,焦急等待外界评价,哪怕是高端到布罗茨基的层级。哈金也说过,有个朋友去拜访诗人布罗茨基,他当时已经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我的朋友到他家时看见他躺在地板上落泪,因为他的诗集刚刚得到一个负面的评价”。
--《为塞林格: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
托尼·朱特就说,这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加缪在个人知识、记忆和他对平等适用正义原则的追求之间真正陷入了进退维谷状态,“知识分子的责任不在于采取一个立场,而在于在不存在立场的地方拒绝采取立场。在这些情形里,沉默似乎是他最深层的情感的最佳写照。”犹犹豫豫的加缪就像是以赛亚·柏林多元论的践行者,他相信真理,然而他更相信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一种真理,可以概括万事万物。有些人(比如萨特和波伏娃)可能会觉得这样的沉默与游离只能证明其软弱,但当政治狂热成为历史,我们清晰地看到,这个把正义与温情、勇气与软弱一同揽为自身重负的男人,远比其他过于自我笃定的人,代表了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荣誉。
加缪唯一毫不动摇的,是西绪弗斯式的希望,这种希望不基于命运,不基于上帝,只基于人的反抗,人的自由。
反抗不是为了胜利,而是在反抗中,我们方可存在。生命生而荒谬,邪恶宛如瘟疫,而且像黑夜般永不灭亡;但是加缪说,人的身上,值得赞赏的东西总是多于应该蔑视的东西;加缪还说,这茫茫黑夜就是我的光明。1954年,加缪出版了《夏天集》,他在书里温柔地写下:“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加缪属于夏天。
--《加缪属于夏天》
凯尔泰斯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命运的人,匈牙利语Sorstalanság的英文翻译是Fateless,“生命就是屈从”,他在自己的书里反复出现这句话,屈从于一种“没有命运”的命运——他既不懂希伯来文和意第绪语,也不信犹太教,更从来没有遵从过任何犹太习俗,却因为自己的犹太人身份在14岁时被送入奥斯维辛,后来又被转入布痕瓦尔德,这段经历梦魇一般在凯尔泰斯的书里反复出现,以至于有批评家蔑视他的作品,认为他不过在不停重复这一单调主题,凯尔泰斯对此泰然处之:阿多诺说奥斯维辛之后不能写诗,他却只认为奥斯维辛之后只能写奥斯维辛,因为没有比这更无解的主题。
--《凯尔泰斯和我们无命运人生》
米沃什曾经想象过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不可思议的狡诈。自我陶醉。爱钱。没有一丝一毫的爱国情感。对祖国冷漠于心。卖国只卖个手提箱的价。衰弱无能。一个关心艺术而不关心人民的唯美派。可收买的人。失算者(他写了《被禁锢的头脑》)。不道德的个人生活(他追逐利用女人)。蔑视他人,傲慢自大。
无论如何,他是一个不肯吞下“穆尔提—丙”药丸的人,他是一个要真实痛苦而非虚妄幸福的人。生活在当下的中国,我们不能忘记一直追问自己:你今天吃了“穆尔提—丙”药丸吗?
--《你今天吃了“穆尔提一丙”药丸吗?》
托尼·朱特说从没有将自己视作在哪里扎下过根的人,“我们凭机缘在一处而不是在别处降生,又从一个地方渡到另一个地方,如此漂泊一生——至少我的情况是如此……我们无法选择人生在何处启程,却可以选择于何处结尾。我知道我的选择:我要乘坐那辆小火车,无所谓终点,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在最后一次登上魔山的八年后,托尼·朱特死于纽约格林尼治村的家中,他不是幸存者,却也留下这座记忆小屋,辛波斯卡有一句诗:“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死亡就是这个无可动摇的日期,它关上小屋的门窗,等待历史中他人的记忆将其摇晃。
--《摇摆的记忆》
这就是马内阿所信仰的价值:自由,公正,不偏不倚。他在《论小丑》结尾处引用歌德的话:“如果你想表现自己的价值,首先要赋予这个世界价值。”在任何时代里,代表艺术家的花脸小丑都虚弱而渺小,他唯一可以与白脸小丑抗衡的,不过是站立在正确的价值之后。
--《诺曼.马内阿:每个阵营的局外人》
恐惧最让人恐惧之处是它逐渐导致对一切的怀疑和背叛,从爱情到友情,最后再到自我。
多年以前她就写过一首诗叫《它会死》:“我知道它会死/但我不知道它何时以何种方式死/是卧床三年还是戛然而止/是哧哧哧漏气而亡/还是嘣嘣嘣暴毙/是半夜被流石击中/还是自吞砒霜归西/我不知它不知/我知道它会死/但不知道它死后/变成一朵花/还是一滩泥。”在这样的信念之下,恐惧是灯笼里的一个屁,释放的过程臭不可闻,然而它终会淡去,灯笼里的蜡烛在差点熄灭后依然闪着暖光,细节永远都在那里。
--《恐惧是灯笼里的一个屁》
如果对阿犹双方的表述都进行充分阅读,会发现正义与非正义在历史的纠葛中如此难以辨析,奥兹的外公是一个社会主义者,终生坚信两件事,怜悯与正义,但是他也认为需要在两者之间建立联系,因为没有怜悯的正义不是正义,只是一个屠场,而另一方面,没有正义的怜悯或许对耶稣适合,但是不适合吃恶苹果的普通人。
《爱与黑暗的故事》超过五百页,即使写满痛苦,这却不是一本只会让人痛苦的书,它充满了最为平常却让人微笑的生活碎屑:窗台上长年累月放着密封的腌黄瓜罐,耶路撒冷市场里被捆住双腿挂在那里的母鸡,奶奶的花丝绸晨衣和绿色蝴蝶结,有严重洁癖的她一天要洗三次滚水澡,最后在一次洗澡中死于心脏病。
唯有在这些碎屑中,再动荡凄凉的人生也依然值得一过,就像契诃夫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即使身患重病,他的书信却一如他的小说,全是平常的游历、业务、工作的细微末节。这就是契诃夫对奥兹最大的影响,每个人的人生都蕴含成分不等的悲剧,却也不过是一种平常人生,在推荐《爱与黑暗的故事》时,奥兹说:读读这本书吧,你会了解一个在新闻报道中了解不到的以色列。虽然火山近在咫尺,人们依然坠入爱河、感觉嫉妒、梦想迁升、传着闲话。
--《最好的结局是契诃夫式的结局》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辈子都为这件事所困,他怀疑信仰,却无法否认信仰,他是书写黑暗的大师,却无法停留于黑暗,哪怕结局时的忏悔在文学意义上显得软弱无力,他依然总会让忏悔发生,这就是别尔嘉耶夫所说,“杀人的人杀死了自己,否定别人的不死和永恒的人,也否定了自己的不死和永恒……不是功利主义对惩罚的恐惧必然阻止犯罪和杀戮,而不是人的不死的本质否定犯罪和杀戮,人类的良心是人永生的标志。”这是一种在任何黑暗时代都可以执守的乐观主义:罪恶会得到惩罚,如果不发生于外部,就会发生于内心。如果不是人间的律法,就将有上帝的审判。
--《罪,却不一定罚》
我又读了一遍《乌克兰拖拉机简史》,我从那些对饥饿与战争、纳粹法西斯与共产主义极权的回忆中幸存了下来,我从第一页笑到了最后一页。笑一笑吧,不用带着泪,就这么一个瞬间,让我们像书里那对相爱的年轻人,穿着溜冰鞋旋转,直到头晕目眩。
--《笑一笑吧不用带泪》
那个下午让我无比清晰地看到,平行世界的确存在,在有光的这一边,我们谈论闲话,享受爱情;在背阴的那一面,我们试图反抗,吞下苦果。我穿梭于两个世界中,无法做出选择,因为我渴望平静,也渴望尊严。
在刘慈欣的《三体》中,人类向宇宙发出信号,第一个接受到信号的三体人1937号观察员怜悯我们,他偷偷对全人类说:“不要回答!不要回答!”未来世界就像外太空,也许有一万种美好可能,但我不敢冒险,只想停留当下,我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用过去的故事,制造出关于未来的恐怖感,这让《使女的故事》真正区别于其它反乌托邦作品,因为历史本身就证明了历史的重复性,这一切既然曾经发生,那也可能再次发生,谁知道呢?而这种改变也许不再是一夜之间,它只是缓慢而静默地发生了,像一条河,从一滴水到另一滴水,悄悄偏转了整个方向。也许只是今天失去一本书,明天失去一杯酒,人们浑然不觉,照常生活,以为自己还可以随时使用自助洗衣机。
--《使女的故事和不仅如此》
后来我读哈罗德.布鲁姆的《如何读,为什么读》,黄灿然的译本,谈到为什么读书时,哈罗德.布鲁姆说,是因为“孤独和自我”,“除非你变成自己,否则你又怎会有益于别人呢?”我不住点头,原来我是慢慢变成了自己,在时间和书本的长河里,河边空无一人。
--《代后记 读书:孤独及其所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