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英魂向碑峰上拋——关于李陵,我们聊了什么
小生行当的角色多以风流倜傥和书生意气的形象示人,在众多小生角色中,李陵是较为特殊的一个。从戏剧冲突的角度来讲,这个人物似乎站在了道德的对立面;从他和苏武的对手戏中,他似乎又像是一个反面人物。我们从李陵这个看似有些特殊的角色入手,和钱老师聊聊情义和道义。
钱:李陵算反面角色吗?我不觉得李陵应该被当作反面人物被诠释。
小编:或者准确地说,他应该是一个“对立面”人物,戏剧冲突里他是苏武的对立面。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
钱:我从来没觉得他是反面人物。应该说他还是一个需要同情的一个角色,我觉得他在所有昆曲小生里,是最忍辱负重的一个,内心最复杂也最痛苦。他什么罪都受过了,最后还留下了一个骂名。当然他后来叛变了,投降了,这个来讲从节义上是有亏的,但是在这个问题上,各种因素的堆积,援兵未到,皇帝猜忌,满门抄斩,他已经是走投无路了,他其实是更痛苦的。
小编:我觉得他最让人难过的,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和不属于自己的他乡。
钱:他属于一个内外交困的状态,“满门儿女遭刑宪”,汉朝已经不是他的故国了,朝廷对他是不信任的,他血战疆场之后发现自己是一个朝廷的弃儿,回头去看,都是物是人非伤心惨目,所谓家不得以为家。
小编:李陵的心态中,最有意思的是“孝义忠心割断”。您觉得他真的割断了吗?
钱:血脉上的孝义忠心是割不断的,但是朝廷已经把他的感情上孝义忠心割断了。这个割断是被动的,有前因后果的,这个非常关键。他是个将军,为国要尽忠的,但是朝廷把他满门抄斩了,人都是有感情的人,会冲动,会愤怒,他选择了投降,其实他是非常无奈的,他现在做的事,从自己内心都不耻的。
小编:他这时候有怨吗?肯定是有的。但是他羞愧吗,好像也是有的。
钱:所以他复杂就复杂在这个地方了。他从小接受大汉的教育,他接受的价值体系告诉他要忠君,要忠于这个民族,但是现在,他接受的价值体系、他选择忠于的朝廷背叛了他,这时候他发现自己无君可忠。现在他只能选择背离自己最初所接受的价值观。但是哪怕有各种原因,他自己又是不甘心、不接受自己现在的选择的,所以他肯定是痛苦的。他所热爱的土地、所相信的价值、所忠于的君主,并不是他所一贯认识的那样。他热爱他们,但是他们并不爱他。他的相信被颠覆了,这种失去了信念的幻灭是最让人彷徨的。他肯定是怨的,但是比怨和羞愧更深一层的其实是幻灭。当某种东西被摧毁了,你跟这个地方的关系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小编:李陵最后是“宁甘死做忠义鬼,决不再回南方地”,就也会觉得,他也很决绝。
钱:按理说,他的一切都破灭了,他不可能再回到故乡去。而且就算回去了,他要面对的是什么?另外,就算有一天他真的能回去了,他能没有心结吗?不可能的。“羊落虎口,只求早死”,外部的环境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但是这中间有支撑他活下去的想法。
何以为家?“他们不会杀死我的地方,做我自己和想我所想能得到尊重的地方。”
小编:我们熟悉的戏文里的降将,杨四郎也好薛平贵也好,在戏文里好像已经很少在反复讲家国的问题了,但是李陵还一直在讲。
钱:他越讲家国,就说明他最后没有放下。他看得非常非常重。
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小编:我们再来聊聊留不下的他乡。按理说他也能好好的活着。
钱:他如果没有任何想法的话,可以在这过得很好。在匈奴,单于给了他他在汉朝失去的一切。物质上的,功名上的,他都有了,但是因为这些蝇头利禄蜗角功名,他就真的能把这里当成家了吗?站在他的角度,他是一个受着正统教育长大的将军,他可能真的融入到现在这个环境中吗?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作为一个降将,匈奴的统治者又真的会能和他交心吗,真的能信任他吗?他在这里没有归属感,他乡终究还是他乡,这里的人、物质、功名,都不是他的归属。他在匈奴,与其说是归降,不如说是逃亡,艰难跋涉,不断沉沦。汉朝是不可能回去了,他要活着总要有个容身之地。
小编:所以他在匈奴生活下去,是生存的本能吗?
钱:蝼蚁尚且贪生当然是的,但是李陵作为一代名将之后,自然不应该是贪生怕死之人。从我对这个角色的诠释里,我觉得他是另一种证明。他死了就盖棺定论了,哪怕他没有投降,也一样是蒙冤的叛国贼,但是他现在忍辱负重地活着,也许有一天就可以证明自己,你说他是叫清白也好,还是他的忠良也好,或者他的冤屈也好,这些都是后人来评说的。他的选择,不是因为他觉得忠义不重要,而恰恰相反,他活着就还是要证明自己的“忠义”。
小编:其实我们总在聊这种关于为什么要活下去的抉择的话题。
钱:也可能是我的确会这么想。我代入角色,为什么要活下去,这就是一个大问题。如果没有任何想法,这种境遇下我肯定会选择死;他要活下去,肯定是有想法的。这是我们理解角色很重要的一个切入点。忠臣不事二主,他从骨子里还是忠良的,我们的文化讲究落叶归根,但是他选择客死他乡,这样讲他为了这样的名节忠义,最终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就像咱们之前讲的,可能这也是他要活下去的信念。
小编:在您看来家国忠义这件事很是重要的。
钱:那当然很重要,家国和情都很重要,家国是他的根,情是他的血肉。这两者不是二选一的关系,是必须并存的。如果没有满门抄斩,他不会投降的,但是他的血肉都被挖去了,他如何支撑自己的根立住。他的骨子里是不愿意降的,在他眼里仁义忠孝是非常重要的,如果真的不重要他就没有痛苦了,但是他的忠义和他的情并存,他很矛盾,这些矛盾的感情也恰恰都是他痛苦的来源。他痛苦越深,这种矛盾也就越复杂。
从此之后,故国已经不再是故国,他乡却从来都只是他乡。
小编:这个戏是个看起来挺让人心疼的戏。
钱:你心疼在什么地方?你有心疼这种感觉,就说明你是共情的,对这个人物是抱有怜悯之心的。
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小编:我一直很心疼在他和苏武的这一段关系中,李陵所处的位置。在李陵出场之前,苏武有一句“那李将军为人最贤”,李陵出场之后有一句“闻说哥哥在,李陵常挂牵”。这种牵挂固然动人,但是后面苏武说,“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可是苏武听李陵讲过他的遭遇之后,也并不能理解他,不共情。在这段关系中,苏武又是真的知道李陵吗?
钱:他内心肯定是希望苏武能理解他的。他把经历都说给苏武听,苏武可能是这里他唯一一个能把这些事都讲出来的对象了。他希望苏武能懂,但是苏武其实不会原谅他的。因为苏武在这里代表的是一个叫作“忠义”的符号,所以他不可能理解李陵做这种背叛汉朝事情。但是对李陵来讲,他当然希望苏武——他最好的朋友——能理解他的处境,虽然他自己也是愧疚的,但是基于他的痛苦和无奈,他更希望苏武能理解他给予他一点安慰,他内心希望苏武能理解他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他都会好过一点。但是实际是不可能,剧本也不可能。如果这样,这个戏就不成为戏了。
小编:然后我们来聊聊劝降。我有一个很个人的想法,我觉得李陵从道义上知道苏武是不会投降的,但是从他的内心,他是希望有苏武这么一个伴的。他也很孤独。
钱:我觉得不是的。他来看苏武实际上是看家乡的人,苏武代表他回不去的家。李陵到了匈奴,一直没去看苏武,为什么?他虽然投靠了单于,但是并不是他想来看苏武就能来的。他这次来是单于让他来,他才能来。他开始并没有提及这些事情,但是苏武很敏感,苏武看他的装扮,就已经明白了,他是带着目的来的。但是他自己内心的目的并不是劝降,他真的是来看望他哥哥的,看望一个家乡的人。他可能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再回到汉朝。每一个从汉朝过来的人,都带着他对家乡的寄托。更何况苏武是这么一个他敬畏的兄长。在李陵看来,苏武就代表着家乡,就代表着汉朝,代表着家里人。这是雁门关外两个异乡人的一次惺惺相惜。
小编:那到最后,见过面之后李陵是个什么心态?他跟来的时候肯定是不一样的。
钱:对,他来的时候肯定还有幻想,苏武能够跟他有话可说,他不会指望苏武认同他,但是他有幻想,可能还有更深的期望,希望苏武能够理解他,他希望至少还有人可以理解他当时的举动,这个对于他来说是特别重要的。他在番邦也是很孤独的,这是这里他唯一一个旧人。但是苏武把他当成和卫律一样的人,懂不了他形孤影只的冤苦难言,他就很伤心。最后苏武也没有理解他。他是处于道德的弱势的,除了羞愧,还有一种痛苦,还有一种落寞、孤独,他最好的朋友没有给他一句温暖的话。他这时是百感交集的,而不仅仅是嘴上说的羞。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小编:我觉得苏武是个要仁义的人,但是李陵是个要情义的人。
钱:这是两个人的追求不一样。但是就像我们前面讲的,对于一个真实的人来讲,情义和仁义必须是并存的,它不是二选一的关系。
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
小编:这个东西有没有性格决定的呢?可能苏武站在李陵的位置可能也不会投降。
钱:苏武会觉得皇帝不仁我不能不义。苏武对于统治阶级来说,是值得宣扬的标杆。哪怕朝廷把他抛弃了,但是他为心中的执念,为自己的理想,还是会忠于民族。是这样吗?
小编:我不知道,可能会这么猜想。不过现实也是没有如果的。
钱:这里也没有涉及到他的底线,他也有自己的道义在,他跟李陵是完全不同的境遇。
小编:他也没有经历过,也不知道性格会不会变。他们只是被这样放在了对立面。
钱:这就是我们之前聊很多戏的时候,在聊到两个人的选择和关系的时候都聊过的,往往是经历少的那一个会更简单,往往会更坚持自己最初的原则;而经历比较多的那个人更复杂,他的抉择很多,改变比较多,这些改变不是出于他的初衷,可能也并不是他本心愿意的,所以他的痛苦也比较多。没有真的经历过这些起伏波折,隔岸观火其实很难理解他的痛苦,也就不能理解他的选择。
小编:我们之前聊过很多这样的抉择,您好像很钟情于这种复杂,是不是这个原因,您很喜欢这个角色?
钱:理解一个人物,就是理解一个人,你要共情了他的复杂,接受他的选择,才能理解他的七情六欲。为什么说我还是挺喜欢李陵的,我喜欢至情至性的人物,一个角色,他为人正统、忠义,这是一个符号化的好人;他有七情六欲的,会有自己的冲动和选择,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
小编:所以您说,忠义和情是必须并存的,不是二选一的。
钱:对于李陵来说,的确是忠义和人情并存的。放到现在,我们去理解一个人物,要从一个人的角度而不是一个符号的角度,我们应该从人性出发,更多元化地去看这个人物。我希望可以更多地从人情的角度去考虑,就像你刚才讲的,情义,情义很重要,人就是一个感情的动物。没有感情,光讲义、仁、忠、孝,就像是在讲一些冷冰冰的符号;有了情就有温度,有风骨了,人才得以称之为人。但是有了温度之后很多事情也就变得复杂了,是非曲直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评判的。比如,从忠孝节义的角度讲,皇帝做什么都是对的,李陵叛变就是错的。但事实上,李陵做出这种举动,有他必然的因果和逻辑,你去挖掘这些深层的痛苦,去诠释角色,观众觉得还是很同情他的,这就是共情。共情了,戏剧本身才有意义。
“经历造人”,就必须理解这种残酷的现实,又必须试图与之相安无事地共存。
编后记:犹太哲学家汉娜·阿伦特说过,她一生从未“爱”过任何民族、任何集体,她只爱她的朋友,因为“爱”是私人性的,“爱和政治相反,它对世界毫不关心”。我在听钱老师讲解李陵这个人物的时候,脑子里反复闪过的都是阿伦特的这句话。我猜想,钱老师在讲解他诠释的人物的时候,反复会提到的“情义”就如同阿伦特所说的“爱”一样,是个极为私人的概念。李陵情之所至的,是故土,是故乡的旧人,这和哪个民族哪个国家,并不尽相关。
钱老师说情义和仁义同样重要,“它不是二选一的”,可是正如“爱与政治”,这样相反的事物又如何时时都能两全得了。这或许才是钱老师所理解所演绎的李陵的痛而不能言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