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
半夜,母亲的病又犯了,老人家压着嗓子咳咳咯咯,叔平更加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把油灯点亮了,地上的痰里,又是殷红的血。 从北平逃到南京,又从南京撤退到重庆,逃难带出来的一点家当,都快消磨完了。母子两个人已经连旅舍都住不起,搬到剧院的门房来住了。虽说是一路败退,临时政府的老爷们雅兴半点没减,捧不了名角儿,就听听凤阳花鼓戏。这其中最亮眼的要属清秋了,她唱得不算顶好的,胜在条顺嗓亮,最近国民运输委的贺委员家的二公子又迷上她了,舍得花钱砸,那能不声名鹊起吗? 听说,贺二公子通过父亲的路子,颇有一些走si的渠道,黑市上的货,一般出自贺家门下。想到母亲压抑的咳嗽,叔平放下自尊,来求自己看不上的一个戏子,“清秋小姐,我是李叔平,虽说是邻居,可是我是门房一抔黄土,您是台上一朵娇花,实有云泥之别,因此之前一直未曾蒙幸认识您。今天冒昧打扰,实则是家母旧疾日笃,现在药品供应紧张,想看看您能不能帮忙买到一点西药?” 清秋正对着镜子上妆,她看着镜子里叔平涨红的脸,狡黠一笑:李先生的大名我早就听过了,听说您在北平也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您喜欢听外国唱片,我不会唱,可是我会唱大鼓。大俗即大雅,先生可愿赏光,晚上来捧一捧我的场? 叔平纵有万般无奈,但是自己有求于人,也不敢拂了她的面子。哪知道这看完了戏,清秋又说太晚了,黄包车没了,要叔平送她回家。 冷公馆是一幢独门独户的二层小楼,战时用电紧张,这里却还是灯火通明。看到小姐回来,仆妈赶紧把炖在炉子上的宵夜端上来,清秋赶紧招呼叔平,“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倒了可惜。来喝一点燕窝,润润口,再尝尝龙井虾仁,一点都不腻的。” 叔平苦笑,腻?他现在可不怕腻。以前食不厌精的贵公子现在已经大半个月没尝过肉味了,他现在连看书看到狼奔豕突这个词,都觉得口舌生津。 待到吃完,佣人在一边收拾桌子,清秋这才回到正题:西药的话,我让贺帮你留一些,但是有条件的,我要你当我先生,教我英文。我看那些女学生,她们都互称密斯,时髦得紧。先生您就随便教我几句,出去应酬不至于捉瞎罢了。 叔平想,她晚上要唱戏,还常常要应酬,这种戏子,不过是一时兴起,应了也无妨。 第二天下午,叔平袖着手就过来了。果然,清秋学了几个单词就不耐烦了,又缠着仆妈准备晚饭,抱怨最近交通不畅,明明有运输证,有些东西还是运不进来,害得她连饭都吃不好。 叔平只觉得好笑,一个唱大鼓的姑娘,原来也就是在天桥抛头露面卖笑为生的,现在有人捧了,也就自己把自己娇上了。 清秋看到叔平暗笑,越发来劲,强拉着叔平来到二楼卧室,只见梳妆台上满是瓶瓶罐罐,齐齐整整的,翠生生的玉镯子就随便搁在一角。清秋从那一排明晃晃的玻璃瓶里随手拿起一个,取下瓶盖,往空中喷了三四下,懒懒地翻转了手腕去接。她看到叔平故作瞠目的样子,还美滋滋地把胳膊在他面前晃了两下,“贺说,这是从缅甸运回来的,绕了可大一个圈子。” 叔平还是不开腔,清秋又把床头柜里的多宝盒打开,随手挑起一根项链,“你看这串链子,好看吧,这可是地道的法国货,现在就是有钱也搞不到”。 叔平是见过世面的人,当年在北平,也没少参加名媛贵妇的沙龙。可是在战时的重庆,大家逃难出来,连饭都几乎吃了上顿愁下顿,大米面粉都得凭票购买,他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排场。 为了母亲的药,叔平按下百般鄙夷,应酬着这个大鼓姑娘。好在清秋也不是那般小性,偶尔见他脸色不耐,也就就坡下驴,不会自讨没趣。得亏冷公馆就清秋和几个仆妇,贺二公子和几个捧他的投机贩子也不常来,叔平强忍着,还应酬得下去。 最近防空警报拉得越来越频繁了,贺二公子也被父亲送到南宁去了。叔平的母亲看到街上人越来越少,有点心神不宁,总说要赶紧搬到乡下去。一天,叔平陪清秋上街买书,刚走到门口,防空警报就响起来了。清秋说晚上还要去茶馆,想回家拿了行头再走。叔平在北平险些被炸过,心有余悸,拉着她就一路小跑到了防空洞。 说来奇怪,叔平觉得,在防空洞还比在清秋家的客厅里更自在,尽管那里永远灯火通明、永远花团锦簇。清秋看着周围迁徙奔命的贩夫、流离失所的农民、撕心裂肺哭着找妈妈的孩童,才意识到自己也是国破家亡出来逃难的流民,她不再活在食品特供衣食无忧的小公馆,不再奢侈精致得无懈可击,不再谈论着通行证、供应票、特供品来抬高自己,她终于像一个普通女人一样在他的身边瑟瑟发抖。 那天之后,叔平和清秋之间,似乎就有些不一样了。叔平说要带母亲和清秋去乡下,乡间富饶,大地山水滋养万物而不争。开垦几垄菜地,养养鸡鸭,日子总能过下去。重庆指不定哪天就沦陷了,到时候,要么身死人手,要么当亡国奴受制于人,走为上策。 清秋却执意不走,她说贺会回来接她,她不想去乡下,那里连个戏台子都没有,她能干什么?叔平只好自己带着母亲走了,临行前,把身边仅剩的一点盘缠都留给她了。贺二走了,她却被养娇了。 母亲的病,在乡下更是找不着药,只能找个手脚伶俐的女孩子伺候着。一来二去,这女孩子就变成了叔平的妻。妻是乡下女子,在县里念过几年书,打起仗来,家里人就把她接回来了。她不善音律,叔平偶尔在家听听唱片,她都觉得吵,只静悄悄抱着针线去了里屋。 没多久,重庆就沦陷了。过了几个月,才听到逃出来的人说,清秋死了。贺到底没回来接她,只怪她风头太盛,当初又挡了一些人的财路,有人借着沦陷的机会,想寻她晦气。她是烈性女子,一把剪刀就戳进喉咙,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叔平听完,给了老乡一些粮,就打发他走了。妻一直以为清秋是他远方表妹,劝他节哀。 叔平倒笑了,“战乱频频,我的亲戚朋友,都死了一大半了,活着还要挣自己的命,哪有悼亡的心情。当初,还好我最后还是逃出来了,现在还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从来没对妻说过这样的话,妻低了低眉,这才忸怩着说,“我有孩子了,都三个月了,妈说,看怀相应该是个闺女,我觉得淑珍挺好听的,又怕你觉得不够雅,还是你取个名字吧。” “就叫清秋吧。” “女孩子叫清秋这个名字,太冷清了些吧”,妻蹙了蹙眉。 “也对,那还是叫淑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