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不上班是什么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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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这是一篇旧文,写于2015年。 当时记忆力已经衰退到可怕的地步,很多过往的片段、人物与事,都有些模糊了,以至于我不得不时时中断了笔触,努力回想一番,耗费了大概一个星期时间才算写完。而写完之后,我整个人也像虚脱了般,许久不能提笔,尤其不能回想往事。 如今无意中又从电脑里翻出来,不觉百味杂陈。那一段与世隔绝的青春,现在想想,有不悔,亦有悔,仅当自己一个纪念吧。
租房笔记:从2002到2015
1
第一次租房,是毕业那一年,还有几天就要离校,班里大半同学都乖乖回乡做了中学教师,不甘心被打回原形的,仍在这小城里没头苍蝇乱撞,堪堪吃过了散伙饭,落脚之地就成了大问题。
我和朋友走了N条街,仔细看过电线杆上的N条出租信息,不是价格太贵,就是房子简陋的离谱,最可气一个平房,单间,连张床都没有,月租竟也敢要一百块,朋友咋舌,我也直摇头。走到脚疼,才终于遇见第一任房东。
她领我们去看她老娘的房子,说是二室一厅,其实厅就是一个小过厅,因为没经验,我们连房子面积、建筑年代都没在意,只看到有两张床便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想,也就四十来平米,八十年代早中期的,很危楼的模样。我们谈妥了价格,月租一百五,押金五十。第二天就开始搬被褥,书籍有用没用的也塞了一大包,用借来的自行车,驼着一纸廉价毕业证书,惶惶穿行过这小城最嘈杂的裕华路,然后走进黑洞洞的门楼。
合租的五个女孩子都是校友,其中就有四个同班,两对同舍,所以相处不是问题。第一天入住,大家就十分默契地分工合作打扫房间,收拾厨房,清洗厕所,整理床铺,竟也有声有色。主卧室那床不算小,但睡三个人还是挤,大家就把床拉离开一部分,而床跟墙壁之间的空隙,就用装满杂物的尼龙袋子垫补上,被子床单一铺,也看不出来。
房间连着旧阳台,阳台窗户开关都很困难,那个夏天很热很闷,衣服晾出去不到半天就会晒干,狂风大作的夜晚,又时常惊恐雷雨会跳进来。
除了一张方桌,这房间就再没家具,我们在这张方桌上吃过一次饺子,所以有点记忆,那是我们离校以来最丰盛的一顿大餐,饺子是猪肉韭菜馅的,忘了有没有鸡蛋。厨房里简单的除了饭盆碗筷就再无其他,我们就在脸盆里和面,在桌子上铺满干净的白纸做案板,没有铁锅,只有一个简陋的电磁炉,用来煮饺子。板凳不够,我们就坐床沿,床沿也挤不下了,就站着吃。我记得那饺子味道很好,大家一直有说有笑,吃到最后一个不剩。
另一间卧室,沙发床是唯一家具,我将一个花篮钉在墙壁上,聊以自慰,写字累了,就在斜门口那只老爷爷级躺椅上稍事休息,可惜没有阳台,风很少逛进来。有一回朋友的妹妹来探亲,沙发床只能挤下俩人,我义不容辞睡到了躺椅上,半夜里辗转反侧,第二天果不其然的就落了枕。
早餐通常是豆浆油条,就在楼底下的露天空地上,歪歪扭扭三四张餐桌,老板娘照例油渍麻花的挽着袖子招呼,我们摸着口袋,心里的算盘拨得飞快,一碗豆浆三毛钱,加糖的五毛,油条每根一毛,我们只需五毛钱就可以吃得饱饱。中午跟晚上,有时候熬粥喝,就着馒头咸菜。有时候煮挂面,面里下点青菜豆腐,或者打个荷包蛋什么的。晚上有专门的小本子记帐,一天的花费列得清清楚楚,真是多一分嫌多,少一分不饱。
我们住四楼,那时候三楼还有四个租房的小女孩,也是刚毕业,有时候在楼梯遇见,不免相视一笑,有一回她们主动搭讪,有一回我们去敲门请教事情,从半开的门里望去,也是斑驳的墙壁,空如旷野的房屋,唯有简陋床板跟几辆自行车而已。
因为是老楼,住户不过三五家,上下出入的还都是些老弱孤寡,因此十分安静。有一次我们回来晚了,远远就见楼道口两侧挂起了两盏大白灯笼,写着大大的奠,我们吓了一跳,放下车子就往楼上蹿,哪知道刚到三楼拐角,就见一队人马哭哭啼啼的下来,我们上下不能,只好躲在拐角处胆战心惊地看着,幸好没见棺材,否则真要晕过去。结果一连几天,我们都不敢单独行动,还晚出早归,上下楼梯都蹿得飞快。
刚毕业,大家都没有手机,跟家里的联系全靠楼下杂货店那部电话机,老板是个有着阴沉脸色的妇人,收起钱来毫不含糊,一分钟五毛,十分钟就是五块。每次挂完电话,我都要心疼不已。老爸还一劲儿埋怨说电话都不肯多打一个,他又哪里知道那杂货店老板的黑心,——我一直怀疑那计时器有问题。
八月底的时候,我们陆续离开这陋室,或另寻他处,或返乡工作,大家真正各奔东西。我搬去另一个女同学租住地栖息了两月,也终于去了县里一所中学教书,至此真正离开这小城。
2
第二次租房,是在两年后的八月底,从县中学灰溜溜的出来,我再次踏入小城租房一族的生活圈子。
也是一点运气,朋友租住的地方,有人要走,刚好空出一个床位,且正是我两年前睡过两月的那张单人小床。抚摸着床头,感觉冥冥中名叫命运的手真是神奇。房子地处繁华的青年路,建成后一直对外出租,装修简单,但有过住危楼的经历后,新住处对我来说已经可心至极。
真正宽敞明亮的二室一厅,墙壁雪白,床位干净整洁,每间屋都有嵌壁式的大衣橱,可容得下三个人的衣物。厨房很大,一只小煤气炉,一个铁架支起来的两眼小灶台,加上朋友买来的碗柜,便是全部。吃饭在客厅,拧开桌上的小收音机,有时候是音乐时间,有时候是情感节目,听女主持人略带沙哑的嗓音侃侃而谈妙句迭出,十分下饭。稍稍的遗憾是不能洗澡,厕所就只是厕所,好在有坐式马桶,可以偷闲翻翻杂志。然后在每个周末的白天,几个女孩子带上自己的衣物,嘻嘻哈哈穿过喧哗热闹的长街,去一家公共澡堂洗澡,澡堂大概就叫大众洗浴之类的。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三四年吧。
四年里,舍友们换了几茬。其中一个女孩,走路微瘸,我来后她很短时间就搬走了,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在她的怂恿下跑去网吧上过几次通宵。沿着小小窄窄的楼梯上到二楼,烟味缭绕的角落,我在网易文化频道的懒人茶馆里闲逛,写读书笔记,写葛薇龙。她则在情感天地里直抒胸臆,文字大胆直白,令我瞠目。本质上,我们不是一类人,也并不互相欣赏,就像两个陌生旅客,因为一段共同旅途,座位挨到了一起,于是偶尔聊了聊天。我记得她,是因为或多或少她带我走进了网易,认识到了文字在网络的某种可能性,可惜我没有坚持下去,我总是犯懒。
其他舍友大部分都固定下来,成为不错的朋友。
喜欢大说大笑的小齐有着我最欣赏的爽朗性格,她总有本事将一件小事讲述地妙趣横生,有时候看她眉飞色舞甚至舞之蹈之的样子,再大的烦恼也会烟消云散。一次加班晚归的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吐糟工作,表情之绝望,语言之诙谐,肢体动作之丰富夸张,令围观劝解的我们十分不厚道地笑了。我们知道小齐不会真得被打倒,她天生就是个乐观且有主见的女孩子,对工作,对爱情,都是如此。有段时间小齐跳槽频繁,辞职果断,令闻者心惊,但可喜的是一次比一次好。相亲也如是,她心中自有一杆择偶的秤,倘若不合适,绝不拖泥带水给自己勉强凑合的机会。
阿巧则是另一种有趣,说话温柔,走路曼妙,时常丢三落四,骨子里是个小女人,却不幸做了工作狗,带着几个男下属在大卖场里天天拼杀得死去活来。我至今记得她一早醒来双腿盘踞在床上一手执镜一手执笔仔细描摹眉眼的情景,周遭散落一床的化妆工具,一屋的人穿梭来往忙着洗漱换衣服拿包包,她坐在一团杂乱中自是岿然不动,除非镜中猛然窥见嘴角边突然造访的两三颗痘痘,才会手忙脚乱慌了心神。每早认真对镜梳妆,之后奋不顾身出门,努力工作,认真赚钱,阿巧有自己的生活态度。也许是工作场合中见惯了各色嘴脸的渣男,腼腆害羞的品质在阿巧眼里反而弥足珍贵,一个腼腆男同事暗地倾慕着她,后来做了她男友。
英子算是几人中最有异性缘的了,工作也最省心,拿着不多不少的工资,每天不紧不慢的打扮,准点上班,到点走人,貌似十分懒散,但其实十分有规划,英子从店里的小职员,跳槽进公司做业务员——期间自学拿到了会计证,再做到公司的出纳,每一步都走得稳稳的。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军官男友,中专毕业的英子在军官男友面前隐隐失去许多的心理优势,于是越发小鸟依人了。那年夏天军官男友休假,猫一样蛰伏在英子的房间,安安静静不闻声息,以至于旁人都恍惚他是否真正存在。但英子每日三餐精心烹制小心翼翼送进端出并非作假,所以还是真的吧。只是如此低到尘埃也未能换来一个终成眷属,两人终因女方不能出钱买房的问题分道扬镳。
阿敏是我大学时代的舍友,我排三,她行七,毕业后又合租在一起,缘分不可谓不浅,在我最卑微低落甚至频临崩溃边缘的时刻,想到可以伸手求援的朋友里就有她,哪怕要求过分,也不必担心遭遇她面露难色的脸,她总是心太软,是大家公认的大好人,我有时候也会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别把好人欺负太狠,好心肠值得尊重、保护及善待。心肠柔软的阿敏有一双绝世美腿,人也长得白净窈窕,烫过的大波浪卷的棕色头发海藻般散落两肩,她又极擅长搭配衣服,于是自春到夏从秋至冬,她一米七零的模特身材袅袅婷婷,总是将裙与靴穿得时髦又别致。
按说这样内外兼美的女孩子一定追求者众,但阿敏时尚的外表下有一颗保守传统的心,她生活极其循规蹈矩,不抽烟不喝酒不K歌不夜不归宿,唯一的嗜好就是逛街买衣服。除此之外,她还喜欢收拾家务,总是将地板拖得一尘不染,做饭也是一把好手,闲暇则寄情杂志与收音机。可惜相亲见面的小男孩子们不知道也不懂得,潜伏在骨子里的偏见令他们轻易下了结论,这个打扮时髦的女孩子养不住也养不起,于是先行退却。坦白说,阿敏买衣服的劲头确实是我辈不能及,但远没到令人胆颤的地步,她只是纯粹爱美,也并不追求名牌,她渴望一见钟情,无论衣服还是人。
不得不说那几年阿敏实在欠缺了点运气,她频繁转换工作,从业务员到幼儿教师再到时装模特最后是办公室文秘,可谓五花八门,行业众多,全无一点理智规划,只凭着一腔过于浪漫的大无畏精神做事。有一年阿敏终于不忍荒废自己的特长报了模特培训班,受训过一段时间后,恰巧有老师带队去上海走穴演出,阿敏义无反顾地跟了去,两个月后,我们还在感叹她的华丽转身,阿敏又回来了,颇有点灰头土脸的意思,但面色憔悴的阿敏并没有如何消沉,她说自己追过梦了,尽管没有成功,但此生想来都不再后悔,我深以为然。
后来她遇到自己的白马大哥,一向传统保守的乖女孩阿敏再次表现出浪漫的大无畏精神,不但主动向对方表白,还死心塌地保持了两年之久的异地恋。然大家并不看好这段恋情,尤其是我,我想我的朋友值得更好的人,于是各种苦劝试图拆散这对不搭的鸳鸯。阿敏也并不恼,逼急了也只是笑说没办法看顺眼了总要试一试不然会后悔,最终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去了白马大哥所在的城市。
除了舍友们,我们的出租屋里还接待过许多朋友,基本是大学舍友高中同学,像美女婧容,大学班级会上我一见惊为天人的女孩,美貌与生俱来,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自翠,化妆品基本就是摆设,可惜埋没在四线小城,令人扼腕。还有严谨端肃的阿彦,做起事来也常令人啼笑皆非,比如她这周逛街买了衣物化妆品,下周必定要后悔然后不辞劳苦跑去退掉或者换一套重来。至于铁杆老友艾杰,敦厚朴实的小朱,貌不惊人却自有主见的小君,善良的阿俊,不一而足。
彼时大家工作渐渐稳定,爱情亟需破土而出,甚至已经有过几次相亲的经历,对即将到来的崭新生活怀有新鲜而恐惧的兴趣。这兴趣令正处妙龄的女孩子们非常有倾诉与交流的欲望,于是我们小小的出租屋变身成了一间女子会客室,我则像个半吊子的爱情理论专家,跟女伴们急赤白脸的讨论爱情与面包,点评分析她们的相亲对象,炮轰讨伐各种混蛋无耻的婚姻,一番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痛快淋漓过后,是喉咙火烧火燎的灼痛,但我乐此不疲,每个周末都像打了鸡血般迎接女伴们的到来。
很久之前,阿敏曾开玩笑说不介意我在文章里写到她,我也确有写文的打算,以纪念最好年华里的我们,名字都拟好了,但终究没有成文。于她们固然没有多大的损失,于我却是一种遗憾,而时光最是无情,不知不觉,已将我最好年华里的浪漫与激情、天真与无畏悄然带走,只余下这具失了灵魂的麻木不仁的壳子。
其实当年在大家眼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写小说的我,跟具空壳子也差不多吧,用小齐的话说:“早晨我去上班,你在床上;晚上我加班回来,你还在床上。”
我在床上细读《红楼梦》,在床上翻阅各种期刊杂志的征稿启事,在床上摊开草稿本子手写读书笔记,累了便直接躺倒睡觉。也不是真正的睡,只是闭上眼睛,看过的书写过的字心底的起伏隐蔽的情绪都似电影镜头般纷至沓来,一旦睁眼,触目繁华,反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忘记了。这种半睡着的清醒令我着迷,于是越发贪恋小床。
舍友们对我老僧入睡的生活状态渐渐见惯不惊,我则因四体不勤开始了便秘,感觉跟写小说一样痛苦。那年我决定写武侠,在各种廉价的笔记本上打草稿,有时候是一行,有时候是一段,有时候只言片语,效率十分低下。后来没办法,借助朋友艾杰办公室里的电脑熬夜打出来,艾杰一直陪着我,最后实在陪不过,只好席地而睡了。但我终究还是辜负了熬成一双兔子眼的朋友艾杰,小说投出后便石沉大海。
后来咬牙买了电脑,一台老式笔记本,不知用了几手,非常厚重,经由同事老公从北京中关村直接背回家,价格六百多块,几乎是我不多积蓄里的最大笔开支。同事是个爱笑的女孩子,眉眼弯弯,与修长俊秀的老公站在一起,堪称璧人,正是我最欣羡的一对。电脑不能上网,只能打字,没有书桌,小床就是临时书桌,《红楼梦》与张爱玲金庸古龙及苏童余华池莉们整整齐齐码在窗台上。窗外是条临街小巷,有卖炒凉皮的,有卖馅饼的,还有两家包子铺。有时候打字累了,隔着晾晒的衣服与紧固的铁栏杆看外面的人与物,总有些不真实感,好像我已经与世隔绝多年。
写好的小说存进磁盘,我怀揣上它走去网吧投递,网吧不算远,大概一站地的距离,夏日的骄阳把马路烤得滚烫,我衣裳上全是汗,终于进了网吧,手忙脚乱地开了机,结果发现磁盘接口都是空的。再换一家,还是不行,老板担心电脑感染病毒,故意撤掉了磁盘接口。无奈之下,我想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就是走回家将电脑上的小说用笔一字一句写在草稿纸上,然后再折身回到网吧,打开电脑上的写字板,对照着草稿纸,一个键盘一个键盘敲出来,全部敲完,花了三个多小时,之后存稿,邮箱发送,才算大功告成。深一脚浅一脚出了网吧,我发现白昼仍在,只是眼前白光一片,晃得眼疼,最后也不知怎么七扭八扭地回到住处,感觉整个人都脱力了一般。
接到编辑通知过稿的电话,我正在市图书馆里翻杂志,心情无比激动,也无比挫败,因为之前倾注全部精力写了三个月的十五万字小说已成废稿,而这篇万把字的作品只用了我两个白天,自认十分幼稚,且拿不出手,没想到通过了。年底稿费寄来,领取的过程又是一番折腾,数额不多,九百六十四元,不过总算对家人有个交代了。我提前在小书摊上花钱买来样刊,左看右看之下,还是觉得文风幼稚,故事浅薄,着实拿不出手,后来有朋友索去,我也就一笑置之了。
再后来安装了网线配备了台式电脑,网上世界一片绚丽夺目,我像只贪婪的狼整日盯着屏幕,开始肆无忌惮地看电影读小说下载电子书籍,生活陷入更加无序的状态。
就在这无序中,身边的朋友们陆续走进了婚姻,艾杰结婚了,阿彦结婚了,婧容结婚了,阿俊结婚了,小朱相亲数次之后终于敲定了男友,阿巧与男友见过了双方家长结婚在即,追随白马大哥而去的阿敏爱情事业渐入佳境。女伴们依旧时不时跑来做客,只是话题逐渐由爱情倾向家长里短婆媳关系。
旁人眼里的单身女总是容易孤单寂寞冷,可惜彼时的我毫无自觉,一次英子十分认真地建议我先找个人结婚然后再不紧不慢地写小说,建议固然充满善意,在我却是决不能接受的妥协。吃饭穿衣潦草不堪,内心却依旧骄傲如孔雀,我想是因为对爱情与写作还怀有极大的野心吧。于是我依旧孤单寂寞冷着,而英子与军官男友分手之后,很冷静地加快了寻找老公的步伐,三个月,她完成了由相识见面到谈婚论嫁。
随着英子的结婚,阿敏的离开,阿巧与男友的同居,我们一起合租的小团体生活也宣告结束了。之后我与女同学良子重新找房合租,小齐加入进来,又是后话。
3
确切说,这是我租住过的第四套房子。
序列第三的我只住了一个季度,纯属兵荒马乱时期的过渡,自打住进去,除了基本生活用品,其他装满行李的编织袋就从未打开过,仿佛一早就知道它们的命运。我想我与那所房子无缘,厨房看过一眼便再没有关注,吃饭只在小客厅用电饭煲熬粥煮面条,或者干脆穿上长长的牛仔裙趿着高跟拖鞋下楼,去小区一家店面买饼,更懒的时候买个西瓜,切开一半,拿勺子挖着,靠着椅背,脚搭在桌上,津津有味地读亦舒及网络耽美小说。也许是那个夏天太过闷热的缘故,我整个人就像中了暑气,从内到外,提不起一点精神,连烦躁都如此有气无力。
我在网上加了亦舒群,认识了三五同好,其中一个女孩名叫阿星的,言辞犀利有趣,与我一见如故,相聊甚欢。应该说阿星不是个典型意义上的好女孩,她抽烟,喝酒,写字,与男孩子们高兴了谈谈恋爱,不高兴了搞搞暧昧。可是我仍然疯狂喜欢上了与她聊天的感觉,不分时间,没有昼夜,有时候睡醒了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登录QQ,查看她的留言。我们在网上聊红楼与亦舒,红楼里我是铁杆黛玉粉,连QQ签名都不忘写上一句:潇湘馆里的一竿老竹笋。阿星则推崇言谈爽利喜欢大说大笑的史湘云。亦舒小说里我最爱《流金岁月》与《我的前半生》,她则时常将喜宝的名言挂在嘴边。我们交换彼此的文字互相吹捧,我们几乎成为挚友,甚至相约过个三五年就在网上打个招呼,聊聊近况。但我们终究不是朱锁锁与蒋南孙,从一开始,就没有见面的打算。
三个月后终于搬离了临时住所,我与良子在网上发布租房信息,很快一个中年男人打来电话,等我们去看过房后,双方都十分满意,立即签订了租房合同。
九十年代的房子,六十四平,二室一厅,卧室有质量不错的双人床与衣柜,客厅有沙发茶几电视冰箱,厨房有抽油烟机,卫生间有淋浴,门窗都包过,木地板,虽然老旧,但尚属精装修的范畴,房租六百一月,按季度交,我跟良子合睡主卧大床,小齐则选择了次卧,三个人住这样一所房子,应该说十分舒服了。
我们也颇过了一段好日子,睡柔软的大床,每晚还可以倚在床头读一读纸质书,开始关注养生,仔细研究菜谱,认真熬一锅红薯小米粥或百合大米粥,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随时去公园散步,痛快的洗热水澡,洗完边搓头发边看电视,别的都忘了,印象最深的反而是《大耳朵图图》和《大女当嫁》,良子说,将来她有孩子小名就叫图图。
是呀,孩子。
我那些已婚的女伴们渐渐失去了消息,仨俩月打个电话,知道她们怀孕了,生孩子了,孩子一点点大了。偶尔也会见面,但已不复知己好友的惬意聊天,而是两个大人追着孩子满地飞跑,我是真狼狈,女伴们则狼狈中带着满足。她们也会吐糟老公与琐碎的家庭生活,但内心踏实,是一种安全着陆后无关痛痒的牢骚。我微笑倾听着,失去了辩驳的激情,或者并无多少羡慕,但坚硬的内壳确实在日复一日的岁月流淌中悄然瓦解,我开始焦灼,开始隐隐恐惧,开始更加麻木自己,像只最愚蠢的鸵鸟,自以为把头埋进沙堆就安全无虞。但社会与家庭并没有就此放过我们,仿佛一夜之间,剩男剩女成为最时尚的话题,无论街头巷尾,还是报刊杂志,都开始肆无忌惮地消费这一群体。我们不幸身处其中做了案板上的鱼肉,于是内心更加惶恐。
在参加完小齐的婚礼后,我与良子并肩坐在沙发上心有戚戚地观看着《大女当嫁》,颇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女主人公的每一次欢笑与泪水都能扯动我们敏感的神经,在那一刻,她的尬尴就是我们的尴尬,她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她的压抑就是我们的压抑。直到等待许久的真命天子终于出现,他硬朗帅气,人品端方,更有一股孩子般的良善与认真,与女主感情默契,我与良子都松了一口气,为女主,也为我们自己。但最后的最后,无法留在北京的男主回到偏远故乡,两个人因异地问题忍痛分手。
良子忍不住脱口:追过去啊。我则默默地想,是男人,就回北京。
也许是听到了我与良子的祈祷,剧的结尾,两个备受煎熬的人不约而同开始了追爱之旅,他们一个去一个来,最终在无名小站重逢,隔着飞速疾驰的列车,两人相视而笑。
还好,终究没有错过,我与良子眼眶红红的,呼出一口气。在这一刻,我们并不知道这结局对我们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后来良子决定放弃小城的工作,回老家县城,她坚信自己的爱人就在那里,而她也果然如愿,回到县城的她很快成家生子,过上了平静幸福的生活。我则从小城挣扎着来到了大都市,北京茫茫人海,最终也寻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但这已经是许久之后的事。
当时的我们依旧水深火热,并最终发现一个残酷而可怕的事实——当我们终于不再排斥相亲见面这种老套的认识方式时,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给我们相了,即使发动所有亲戚朋友介绍对象,得到的回馈也多是,“手头没有合适年龄的男孩子。”良子偶尔还会有辗转介绍的相亲,但多以失败告终,我更惨,基本没有见面的资格,因为大家很为难,不知如何介绍我的工作,“码字?写小说?能养活自己吗?”我不但养不活自己,还是个可耻的啃老族,除了汗颜,我无话可说。
良子最终相亲认识了一个男孩,两人不冷不热的联系着。我咬一咬牙给朋友们下了最后通牒,老友艾杰是个再实诚不过的孩子,她千方百计寻到了人选,还一下子就是两个,但我高兴太早了,这两人一个条件差点,一个相对优秀,艾杰自动将差些的介绍给我,打算把条件优秀的介绍给良子的朋友,她甚至连这个朋友的面都没见过,只因为我提过几次工作国企打算买房诸如此类,艾杰权衡之下便将我自动降格,扒拉到了与差者堪配一栏。自认内心坚硬如铁壁,但这件事还是令我几乎崩溃,我终于意识到世俗世界的残忍。我没有与艾杰绝交,但赌气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也是真的。
适逢良子与男友提出了分手,两个伤心郁闷的人,决定跟团旅行,目的地是北京,包括参观鸟巢与水立方,游香山。朝发暮回,短短一天,景色全部模糊,唯有坐在返程的大巴上,看北京高楼林立,每一方窗口都极小极小,有的亮着仿若萤火微光,有的则漆黑一点就像吃人兽的嘴吧。我想,原来这就是北京。
写网文的一年漫长而煎熬,感觉身体与精力都有垮塌的危险,为了防止自己彻底崩溃,我每早起床去公园跳绳,朗诵,散步。站在高大参差的花木丛里,不停歇地翻书,随便找出一段来读,声音颤抖成风中残叶,偶有经过的人目光异样地注视,我也并不为之所动,依旧强迫自己不停歇地读下去,读下去,哪怕嘴角已尝到苦涩微咸的味道。
终于,良子走了,义无反顾地回了老家县城。只剩我一人在公园大声朗读着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4
良子走后,我又招租了一个女孩,九一年出生,比我小了一轮,叫我姐姐,在知道我的真实年龄后,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而我只是微笑。
带着赴死般的决心,我在网上投了简历,结果很快接到北京某公司的电话,职位是动画编剧,试写之后,我被录取,并被要求尽快入职。临走之前与房东交割清楚,将行李打包带回老家,休憩几日,毅然踏上了北上的列车,这一年我三十二岁,离开小城的慢生活,开始走向更遥远更开阔充满更多机遇的北京城。
公司安排了集体宿舍,我安顿下来,开始努力工作,蹉跎多年我希望在最黄金的十年做出点看得见的成绩,以证明自己在那些看不见的时光里并没有虚度。我也认真生活,不熬夜,白天工作耗尽精力,晚上尽早上床休息,床板简陋,我却睡得异常香甜,早起去粥铺喝一碗粥,不再烦心嫁人的问题。
工作上手后,因为工作性质问题,编剧组不必天天朝九晚五,只需定期开个碰头会议即可。我便与女同事蕾蕾在外合租了一间卧室,房子是蕾蕾男友阿千帮忙找到的,位于五环之外,北京的东南角,阿千从单位坐公交三四站地就到。挺安静的一个小区,独门独栋的三层别墅,比较老旧,楼梯尤其狭窄逼仄,公用厨房基本闲置,但胜在有阔大的阳台,阳台外面栽有金黄叶子的银杏树。我们这间在二层,月租一千二,按季度交给中介, 水电均摊下来,一人每月七百左右。每天盘腿坐在床上上网查资料写稿子,累了抬头看一看银杏,在我,是一大乐事。
七夕情人节跟女同事们相约出门活动,远途归来的大巴车上,遭遇一个十九岁男孩青涩而稚嫩的搭讪,心中不是不窃喜。电梯间一个四十来岁衣着得体的中年男人盯着我问,“你是xx公司的王小姐吧?”我摇头,告诉他认错了人。对方却异常坚持,“没错,我见过你。”竟然也可以这样?我摇头,仓皇逃出了电梯间。后来又有女同事婉转传达过做媒的意思,对方是位四十来岁的离异男,事业有成,有一家不小的店面,做摄影器材。我想一想,还是拒绝了。在网上闲逛竟然遇到了阿星,一番彻聊,得知她已经结婚,也还在写文章,短篇小说已颇见火候,散文也在向汪曾祺一脉靠拢,依旧没有相约见面,我想这样已经很好。
工作项目遇到了问题,两个中层小领导一日在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扭打撕扯在一起,继而相继被辞职,又有高层三不五时做些形式上的改革,我厌倦至极,索性报了一个编剧培训班,一心一意开始了上课的日子。
蕾蕾与阿千打算结婚,他们开始另外找房子,我不想招人合租了,就近在同小区找到间小隔断,当时不太懂,住进来才明白这种没有窗户的小隔断叫暗间,月租五百,从另一个女孩手里转租到的,看房子那天,一个同屋合租的男孩露了下脸,女孩介绍说,这里住了七户人家,除了我跟这个男孩单身,其他屋都是小夫妻。女孩还特意告诉说,男孩硕士毕业,工作在外企,我感谢她的善意,但并没有在意。
小暗间靠墙壁一排橱柜,勉强可以塞下我的包裹,包括锅碗瓢盆。此外除了一张单人小床,角落唯有一桌一椅而已。把蕾蕾留给我的电热水壶放在桌上,空余就不算多了。床头墙壁粘贴了绚烂美丽的摄影图片,地上摆放一盆伸展细长茎叶的绿植。昏黄灯光下,我依旧坐在床上,一遍遍的放着电影做着笔记。 这应该是我住过的最差劲的房子,整日不见阳光,连呼吸都不能肆意,可是对于心中满满都是梦想的我来说,已经安静安全至极。
男孩偶尔来收水电费,与我聊上两句,再后来邀约一起吃过两次饭,我也心情平和的接受了,并没有想到爱情与婚姻上头。
终于还是搬家,住进了一间有阳台的隔断,月租八百。与男孩一直联系着,平平淡淡中最终还是成为男女朋友,下班后他会搭地铁过来看我,吃过晚饭,下楼散一散步,聊一聊天,之后他再搭地铁回家——他也搬了家。
出门一趟旅行后,我们住在了一起,之后结婚,怀孕,产女,忙忙乱乱的两年多时间,我们搬了三次家。由一居室到两居室再到地下室,从北京五环外的东南角到四五环之间的西北角,我已经麻木到无所畏惧。
天气晴好的时候,地下室会漏进一线阳光,已经开始学说话的女儿瞪着乌溜溜的眼珠指着那处明亮,高兴得咿呀不已。
后记: 2016年,我们买了房子,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租房而居的日子也告一个段落。 而生活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