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笔记】中国最能筹款慈善组织的钱去哪了——谁在控制河南宋庆龄基金会
作者：南方周末记者 陈中小路 实习生 胡泉 柳大川
责任编辑：肖华 曹筠武 网络编辑：王茜
2011-09-02
编者按：中国宋庆龄基金会旗下到底有多少公司？
本报记者历时一月调查，却发现答案太过纷繁复杂难以穷尽。
中国宋基会创立于1982年，与红十字基金会、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并称为中国三大公益基金会。中国宋基会设立于北京，但河南和上海、江西、广东、海南、陕西六省市，因各种渊源而设有省级宋基会。他们与中国宋基会之间，虽时有业务往来但并无上下隶属关系，均由省内政府机构主管。
在中国宋基会旗下，有7个直属事业单位，称为××中心，旗下分别有若干公司。而省级宋基会同样成立了各类庞杂的公司。
错综缠绕的“宋基系”公司大多集中于两个领域——地产与教育。这正是利润最高，同时权力最能发挥作用之地。
更令人震惊的是，许多公司在中国宋基会年报中几乎无迹可寻，营收状况、开支走向，均在政府与公众的视野之外。
南方周末特此刊发本期专题“宋基会不完全图谱”，以期帮助慈善机构——不管是官办的还是民办的——健康成长。唯如此，经济高速发展背景下中国人涌动的拳拳向善之心，才能所托有人，才能用得其所。
一个省级慈善组织，筹款金额连续两年全国第一。是“捐赠”还是放贷利息？
十余年中，数十亿“善款”掌控在骨干员工控制的公司手中，而公司与宋基会没有任何股权关系。
公益项目4／5变身豪宅
一个计划庞大的公益项目，在六年之间用地缩水到只剩1／5，其余部分则变身豪宅。
这个“郑州新区宋庆龄基金会青少年儿童活动中心”，是由原河南省副省长、河南省宋庆龄基金会主席发起的一个公益项目。
根据2005年奠基时新华社等官方媒体的报道，活动中心包括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科技活动中心等几十个场所。按照当时的计划，活动中心占地222亩，建筑面积16万平方米，总投资八亿元，由河南宋基会承办。
河南省宋庆龄基金会隶属于河南省统战部，是一家成立于1992年的公募基金会， 其注册业务范围是“募集发展资金、资助儿童文教、科技和福利事业”。
不过，热闹奠基之后，由于“经费不足”等因素，项目建设进程非常缓慢，目前仍未完工，甚至大幅“缩水”。
2011年8月26日，记者在施工现场见到，这块两百多亩土地已是两块。施工现场的公示牌显示，东北侧五分之一就是现在的活动中心所在地，此时项目的用地面积，已“缩水”至不到47亩，总建筑面积也只有5万平方米。
比起缩水的活动中心更让人关注的，是西南面另外4／5部分的15幢楼房。现场工程概况牌上显示，这个项目占地160亩，包括15幢7－8层高的楼房，建筑面积17万平方米，计划2013年完工。
在网友质疑活动中心缩水问题后，开发商连夜把项目外墙的项目宣传画全部撤掉，改贴上宋庆龄基金会的宣传画。
不过，售楼处边上的宣传画还是显示，这是一个名为“宋基绿城玉园”的住宅小区，开发商是郑州怡商置业（下称怡商置业）有限公司。
开发商已公布的户型图显示，玉园有超过500套住房，户型最小也有160平方米，最大的是四五百平米的复式。销售人员对记者表示将于11月左右开盘，初步的计划售价在两万元／平方米以上。这与郑州七千左右的商品住宅均价相比，堪称顶级。
对于外界的热议与质疑，郑东新区管委会7月在网上公开解释了“原委”──“原意向单位河南省宋基会，因建设资金短缺，主动提出将西侧部分用地划出，2007年9月，郑州怡商置业有限公司通过摘牌取得西侧用地，目前已办理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和国有土地使用证。”
不过，记者查询了郑州市国土局等政府网站，并没有找到这块土地当年的公开挂牌出让的记录，拿地价格更是未被披露过。
而这块土地的用地性质，目前也只为商业和文体混合用地，而非住宅用地。不过，在官方口径中，这个项目的名称并不是宋基绿城玉园，而是变成了与用地性质相协调的“怡商花园式商务会馆”。
可以看到，在河南省宋基会“建设资金短缺”的时候，这块黄金宝地被腾挪到了怡商置业手中。按照玉园售价估算，项目销售完成大约可以回笼资金20亿元，利润之高也可想而知。
宋基投资与河南宋基会一直在一起办公，但双方无任何股权关系。 （南方周末记者 陈中小路/图）
内部人公司
怡商置业为何如此“幸运”？
它在2007年3月由一家上海的网络科技公司投资设立，一个月后河南宋基同济置业有限公司（下称宋基同济）获其49％的股权，半年后怡商置业摘得这块土地。
项目开工之前，公司股权几经变化后已在2008年成为宋基同济的全资子公司。担任法定代表人的刘淑英，是河南宋基会基金发展部的经理。
工商登记资料显示，2007年怡商置业拿地时，宋基同济是由河南宋基投资有限公司（下称宋基投资）持有47％的股份，剩下股份被范利锋、黄家欣和程相铭等一些个人间接持有——他们均是河南宋庆龄基金会的骨干员工。
而当时，宋基投资90％的股份为现任河南宋基会秘书长张悍东个人持有，其他10％股份是由范利锋等员工和其他机构持有。范是张悍东的得力下属，负责管理诸多投资业务，在进入河南宋基会之前在河南省建行工作。
南方周末记者遍查各种网络信息，无论是招聘介绍还是新闻宣传，宋基投资都被描述为河南宋基会下属乃至独资企业，受托对基金会的公募基金进行投资管理，是河南宋基会慈善基金保值、增值的平台。
但从工商登记资料来看，宋基投资和河南省宋基会从头到尾都没有过半点股权关系。
宋基投资2001年由张悍东和魏瑜璟分别出资900万元和100万元成立，其中魏的出资款为张“代缴”。
当时张的身份是河南省宋基会基金发展部主任，魏则是河南宋基会财务人员。
此间股权几经变化，但背后股东都可追溯到宋基会人员。今年，宋基投资的股权关系进行了一次大的调整，张悍东个人直接股权降至10％，河南建业集团和百瑞信托分别入股20％，剩下的五成股份，则被四家投资或商贸公司获得。建业和百瑞信托是河南本地知名的大型地产商和信托公司。
而获得五成股份的四家公司，有一家2006年就已注销的小商贸公司，其他三家则是这次入股之前才刚成立，注册地址同样和是河南省宋基会在一处，而这些公司背后，主要是一些80后的个人股东。南方周末记者确认到王耀辉、吴迪等其中部分人等为宋基投资的年轻员工。而其中一些不同股东的出资款，都是来自共同或号码相邻的账号。
由股权关系看来，宋基投资与河南宋基会并无半点关系。这意味着，长达十余年中，河南宋基会的善款，都是委托给骨干员工们实际控制的公司，进行投资管理。
当地的《大河报》2011年曾就宋基投资是否违规采访过河南省民政厅民管局有关负责人，得到的回答是“河南省民政厅主要对基金会进行监管，并不具体过问其下属的投资公司，而河南宋基会基于增值保值的目的对外投资，按照《基金会管理条例》的有关条款，并不违规”。
现行的《基金会管理条例》对于基金投资的规定只有一句话——基金会应当按照合法、安全、有效的原则实现基金的保值、增值。
规定的模糊，已屡遭慈善业内外人士的诟病。也正是因为模糊，留下了许多空间。
根据公开资料可以看到，宋基投资的投资已横跨金融、地产、文教等领域。
年检报告显示，成立十年来，宋基投资的资产总额已从初时的千万，增长到了现在的3.5亿元。不过，除了2010年实现266万元的净利润，之前十年一直以亏损为主。
宋基投资股权变化图
宋基放贷，捐款付息
伴随宋基投资的扩张，与其在资金上一脉相连的河南宋基会，财务表现极为诡异。
根据基金会中心网数据库的排名，河南宋基会2010年末时，资产已近30亿元，在全国两千多家慈善基金会里名列第一，位列第二的是私募基金北京大学教育基金会，资产只有12亿，而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只有7亿元，中国宋基会不到3亿元。
在这个榜单上，河南宋基会已是三连冠，且资产规模爬升速度极为惊人。2008年15亿、2009年是21亿。至于2007年及以前，是由于数据库里没有河南宋基会的财务数据，所以没有进入排名。
不仅如此，作为一个省级慈善机构的河南宋基会，获得的捐赠收入同样高得惊人。其2010年捐赠收入逾10亿元，全国第一，是中国红十字基金会、中国扶贫基金会的将近两倍——要知道，2008年适逢汶川大地震，红十字基金会获得民众海量募捐时，那年在国内募得的善款规模，也就不过是10亿元。
而河南宋基会的募捐能力，连年都是令人咋舌地强大：2009和2008年，河南宋基会分别募得6亿和8亿的善款。
这种超强的筹款能力是个巨大的谜——搜索公开资料即可发现，即使是被河南宋基会大力宣传的大企业捐赠款项，也不过千万级别，而且几年里也就两三家。
然而，与筹款能力的强大形成反差的是，在公益支出的榜单上，河南宋基会却名落孙山。
按照《基金会管理条例》规定，公募基金会每年用于从事公益事业支出不得低于上一年总收入的70％，也就意味着河南宋基会2010年和2009年的公益开支必须达到4.2亿元和4.8亿元，而实际情况却仅仅只是1.4亿元和8000万元，离规定金额相去甚远。
倘若能筹集很多的钱却没有花出去，不难理解，基金会的账上应该有很多钱。但事实却恰恰相反——查阅这三年河南宋基会的资产负债表不难看出，基金会手头的货币资金并不多，2010年末时只有1亿元，2009和2008年末时只有一两千万。
大量的钱哪里去了？资产负债表的答案是，大量资金都在“应收款项”科目下面——简单来说，就是已被借出。
南方周末记者从多个渠道了解到，这些资金流入诸如宋基投资这样的，以张悍东或下属员工们为股东的各种“宋基系”公司，除了进行上文提及的各种投资业务，甚至还有大量资金被用于放贷。
在河南的一些企业圈子里，宋基投资方面可以“放贷”，早已是个公开的秘密。
南方周末记者翻阅了十来家宋基投资相关公司历年的年审报告，几乎所有公司的资产负债表上，其他应收款和其他应付款两个科目，金额都非常巨大，少则数千万，多则数亿，但其他科目的金额，相对都比较小。
对照这些公司的年审报告里的明细记录，可以看到许多借进来的钱都直接或间接地来自河南宋基会，而最终资金的去向则是五花八门，仅记者所掌握的部分名单，就分布在房地产、钢铁、计算机网络、商品贸易等诸多领域。
这种混乱的借贷关系，风险不可避免，通过公开途径就能轻易查阅到多起这类“宋基系”公司和各种社会企业的借款纠纷。
至于河南宋基会那高得让人费解的捐款收入，其中一部分便来自于此，这也是河南宋基会的一种“商业模式”——宋基放贷，捐款付息。
一起借款纠纷透露了这种“模式”的秘密：
河南省商丘市中级人民法院2010年公布的一起借款纠纷判决书显示，当地一家企业曾向河南宋基会借贷800万元，为期3个月，作为对价的是，企业需向基金会捐款160多万元，某种意义上这就是“利息”。
后来，由于借款方拖欠还款，双方闹上法庭。
在此案中，法院判决称，河南省宋基会的行为已违反了商业银行法“未经国务院银行业监督管理机构批准，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从事吸收公众存款等商业银行业务”的条款。法院最后判定该合同无效。
这种“宋基会放贷，企业捐款付息”的模式，由此浮出水面。但至于河南宋基会数十亿善款中有多少来源于此，又去向了何处，外界依然不得而知。
而围绕着这个巨大的资金池，也有另外一些利益正在隐秘生长，记者就曾在一个股东为自然人且专做借贷业务的“宋基系”公司的年审报告里，发现了一些以“咨询费”等名目入账的款项，金额高达数百万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