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阿喀琉斯——荷尔德林
1. 和你谈起阿喀琉斯,我很愉快。众英雄中我尤爱重他,如此英武而脆弱,英雄世界里最成功最易逝的花,正因为他如此美,用荷马的话说也「如此为瞬息而生」。我几乎愿这样想,老诗人极少让他出现于情节中,让其他人喧嚣呐喊,而他的英雄端坐在帐内,是为了尽量不使他在特洛亚面前的一片混乱中世俗化。诗人可以大书特书尤利西斯的事情。尤利西斯是一只装满硬币的口袋,人们得花很长的时间去数,而对付(阿喀琉斯这样的)金子就快得多。
2. 为了阿喀琉斯的缘故,我最喜爱和叹服这位一切诗人的诗人。空前绝后,他是以怎样的爱和怎样的精神透视了这种性格,把捉他,提高他。年长的阿伽门农、尤利西斯和纳斯托(Nestor)以他们的智慧和愚蠢、咆哮的狄奥墨得(Diomed)、鲁莽的阿亚克斯(Ajax),把他们放到天才般的、万能而忧郁温柔的众神之子阿喀琉斯面前,面对自然的骄子,而正如诗人将他,这位充满雄狮的力量、精神和优美的青年,置于明哲与质朴的中间,你会在阿喀琉斯的性格中发现艺术的奇迹。阿喀琉斯与赫克托耳,这位高贵、忠诚、虔诚的男子构成最美的对照,赫克托耳是一位完全出自义务和纯净良知的英雄,而阿喀琉斯则一切来自丰饶而美的自然。他们就像相互亲近一样,也迎面对峙,从而,当阿喀琉斯最后作为赫克托耳的死敌登场时,才愈加富有悲剧性。友善的帕特罗克洛斯(Patroklus)十分可爱地与阿喀琉斯结伴,恰如其分地顺从这位倔强的人。也可看到,荷马多么推重他心目中的英雄。人们时常惊奇荷马为何极少让阿喀琉斯亮相,而诗人原是要吟唱他的愤怒的。荷马是不愿特洛亚城下的暴乱喧嚣亵渎了这位神之子。理想者罕现于尘世,而让他隐退,诗人确实没有比这更美好更温柔的方式来歌咏他(因为这位天性温情恳笃的青年被狂妄尊大的阿伽门农所伤害,作为一个无限者,阿喀琉斯感到的屈辱是无尽的),于是希腊人的每一个失败,从缺少这独一无二的人的那一天起,都在提醒他的超绝于这庞然的主仆一群之上的力量,而诗人让他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些罕见的瞬息,也由于他的缺席而更加光彩。这些场面用神工鬼斧加以刻画,青年时而哀恸复仇、难以言喻地令人感动,时而又变得狂暴可怖,两者交替而上,直至最后,他的苦痛和怒火上升至顶点,在电闪雷鸣般爆发之后,暴雨骤歇,而众神之子,面临他所预知的死亡,与所有人和解了,甚至与(赫克托耳)年老的父亲普里阿摩斯(Priamus)也和解了。在所有已往的一切之后,这最后的场面是天国一般的。
——《荷尔德林文集》戴晖译,商务印书馆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