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爱的终点就是极致的卑微

1933年6月，日本正紧锣密鼓地策划战争，全国上下绷紧了弦，各种矛盾冲突一触即发。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部优美哀婉的短篇小说《春琴抄》发表在日本当时主流媒体《中央公论》上，给焦虑的国民带来了清新之感。

《春琴抄》是谷崎润郎的代表作品之一。谷崎润一郎是日本唯美主义流派中成就最高的作家，在海内外都拥有极高的声誉。20世纪60年代，美国作家赛珍珠曾推荐提名谷崎润一郎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这在日本早期的作家中是极为罕见的。

《春琴抄》通过春琴和佐助的虐恋，展示了春琴“永恒的美”。小说讲述了花容月貌但自幼失明的春琴，在音乐方面有着极高的天赋。温井佐助作为她的引路人，从小负责她的衣食住行，并在这个过程中爱上了她，为了成为春琴的知音，佐助拜春琴为师跟她学艺。一个夜晚，春琴被人用热水毁容，佐助自毁双目，将春琴的美永远留在心里。日本自然主义文学巨匠正宗白鸟对这本书的评价是：“简直已超越圣人，无多加一句话的余地。”而川端康成则说《春琴抄》“令人叹为观止，作为昭和时期世界文学的一部分，可与明治大正时期的《高濑舟》相媲美。”

这部小说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各位文学界对其如此推崇呢？

01.《春琴抄》中的虐恋

弗洛伊德说：“在男性的幻想中，被鞭打即是被爱。虐恋双方大多数是在相互依存的情感与喜乐之中结合的，爱情在虐恋关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在文学界，虐恋始终是个绕不开的话题，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卡夫卡的《审判》等都属于虐恋题材的小说。实际上，在当时的日本文坛，包括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在内的很多作家都喜欢写虐恋故事。

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写的也是虐恋的故事，透露出浓郁的日本传统的物哀之美，因此可以称得上是谷崎润一郎古典回归时期最高文学成就的作品。在作品中，谷崎润一郎用佐助与春琴之间的畸形关系来表达春琴至高无上的美，其间更是通过佐助刺瞎双眼的行为，将春琴的美拉到了至高点。

春琴是大版道修町药店鹦屋安左卫门的二女儿，不仅长得漂亮，而且特别聪明，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4岁习舞，直到9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导致双目失明，不能跳舞了，开始转而练习三弦琴。恰巧这个时候，13岁的温井佐助来到春琴家的药店当学徒，春琴的父母便安排佐助为春琴引路，拉着她去老师家里学弹三弦琴。

佐助第一次看见春琴，就被她的花容月貌吸引住了，他甚至觉得失明的春琴比她的三个姐妹更漂亮，对她一见钟情。为了当春琴的知音，他开始偷偷地学琴，每当夜深人静，他便悄悄地在阳台上练琴。后来经过春琴父母的允许，佐助正式拜春琴为师，跟着春琴学琴。

优越的家庭条件和身体上的残缺养成了春琴任性高傲的性格，对下人尤其严苛，她常常责罚、打骂佐助。佐助爱着春琴，始终默默忍受，常常一边哭着一边练琴到深夜。他甘愿做终身服侍春琴的佣人，照料春琴洗澡上厕所，并在肉体上发生了关系。在春琴17岁那一年，居然怀孕，生下一个孩子。

虽然这个孩子长得很像佐助，父母也有意招佐助为婿，但春琴矢口否认，她说：“我怎么能和他那样的下等人干这种事呢？”无奈之下，父母只好把孩子送了人。春琴仍然以师傅和主人的身份严厉地对待佐助，而佐助却把春琴奉若神明，甚至对她充满感激之情。

后来春琴成为名噪一时的琴师，就自立门户，招收弟子。佐助一直陪在左右，充当她的左膀右臂。春琴的弟子中有一个叫美浓屋利太郎的放荡公子，对春琴追求未果，顿生歹意，趁春琴熟睡时，用开水烫伤她的脸，令其容颜尽毁。

为了让师博春琴被毁容之前的美貌永远留在自已心中，佐助竟然用针刺伤了双眼，造成外伤性白内障，也成了盲人。这时，两个人的关系才发生了转变。佐助怀着对春琴的美好回忆，一直照顾春琴，两个人又陆续生下四个孩子。春琴死后，佐助孤独地度过了二十一个春秋，于八十三岁时辞世，被葬于春琴墓旁。

谷崎润一郎在《春琴抄》里通过描写这一段畸形、施虐与受虐的病态感情，来残忍地展现出女性之美。

02.春琴的四个形象

关于春琴是美的，也是有才华的，但同时也是残疾和邪恶的。

春琴的美体现在小说的各个角落。谷崎润一郎对春琴是这样描写的：“春琴身高不足五尺，脸盘、五官及手足都长得娇小纤细，流传至今的春琴女士37岁时的照片，一张轮廓和谐的瓜子脸蛋，小巧玲珑的鼻眼，仿佛用秀美的纤指细捏而成，娇柔无比，令人担心它会转眼间行销影遁，化入空间。”而佐助初次见到春琴时，也是惊为天人，“他觉得春琴闭着的双眼要比她的姐妹们睁开的双眼更加明亮、美丽，这张脸蛋本来就应该配上这一对闭上的眼睛。”于是从那一刻起，他就把她当成偶像，并产生了爱慕之情。

直到春琴去世以后，佐助还是在脑海中不断回味春琴的美。“他在晚年鳏居以后，经常对身边的人夸耀春琴的皮肤细腻光滑，四肢柔软白嫩，赞不绝口，这成了他老年的唯一话题，絮叨不休。他还经常伸出手掌，说师傅的脚的大小恰好可以放在手掌上；他还一边抚摸自己的脸颊一边说，就连师傅的后脚跟肉也比自己的这部位柔滑细嫩。”

除了相貌美丽，春琴还具有惊人的音乐天赋。在春琴晚年的时候，是仆人鸣泽照伺候左右。根据鸣泽照的回忆，春琴10岁就能弹奏高难度乐曲《残月》，她的音乐天赋非凡庸之辈所能及。只是失明之后，因别无乐趣，于是更加深入此道，精心钻研。

春琴的师傅春松检校是位十分严厉的教师，但却很少训斥春琴，其原因不言自明，一定是春琴的琴技受到了认可。

然而，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千金大小姐，却遭遇到了改变她一生的命运的大劫难：双目失明。关于春琴失明的原因，作者这样写道：“春琴从小娇生惯，性格难免有傲慢骄横之处，但是她言行举止亲切和善，对下人也关怀备至，兼之生性活泼开朗，与他人及兄弟姐妹相处和睦，一家人都很喜欢她，据说只有小妹妹的乳母认为父母偏心，愤愤不平，暗中恨春琴女，所谓风眼，众所周知，是性病的细菌侵入眼黏膜引起的，这个乳母采用某种手段导致春琴女失明。”

如果说双目失明是春琴人生中的第一个灾难，让她变得沉默寡言、残暴乖戾，那么被毁容则是春琴生命中的第二个灾难，直接导致了她性格的扭曲，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恶女。她对佐助百般折磨，仆人们经常听到她厉声的训斥：“佐助！我是这样教你的么？不行，不行！给我通宵练习，直到弹好为止！”不仅如此，她还一边用琴拨敲着佐助的头，一边骂道：“蠢货，为何不记住！”有时仆人看不下去，上前劝阻，春琴反而盛气凌人地说：“你们懂什么！你们别管！”

在炎热的夏季，佐助一刻不停地为她摇扇驱暑，练琴时她殴打谩骂佐助，佐助却视为是一种恩宠。他甘于被虐和不被承认，佐助依然甘之如饴，甚至这样告诉别人：“我看师傅的脸从未觉得她可怜、可惜。与师傅相比，那些睁着眼睛的人反倒是可怜的。师傅那样的气质姿容，何须别人的怜悯同情？我们这些人，除了眼睛鼻子齐全外，其他的哪有一样能比得上师傅！我们不才是真正的残疾吗！”

03.春琴与佐助之间真的有爱情吗？

高傲又偏执的春琴，出身于上流社会，等级观念非常强烈。她虽然无法离开佐助，但却总是本能地与佐助拉开身份的差距，保持名义上的距离。

换句话说，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春琴始终是主人，不论在哪个场所，不管他们在做什么，春琴始终拥有支配权，可以任意地刁蛮霸道，而佐助只有忍受和服从，绝无怨言。

小说中有这样一个桥段：春琴虽然性格火爆，但是却“足冷如冰”，所以一到晚上，佐助就要把她的脚放在自己的胸前为她暖脚。有一次，佐助牙疼，一侧脸都肿了起来，非常痛苦，在晚上给春琴暖脚的时候，他把又热又肿的脸靠近那双脚，来讨好主人。没想到被春琴感觉到了，当即对着他的腮帮子猛踹了一脚，并痛骂道：“我并非不体谅仆人，然而你装出这般忠义的模样，却以主人之体冰已体，大耍滑头，真真恨死我了！”

此外，对于两个人的关系，无论是家里的佣人还是春琴的父母都心知肚明，在春琴16岁那年，父母就曾暗示过两个人的婚事，但被春琴一口回绝，她宁愿终身不嫁，也不会考虑佐助这个下人。

春琴和佐助过着夫妇般的生活，并已成为公开的秘密，而春琴在两人的关系上却始终寸步不让，完全不承认佐助的地位，即使是和佐助有了孩子以后，即使在以两人同居的形式单独生活以后，春琴还是矢口否认，拒绝承认与佐助的关系。

为什么春琴怀孕生子都可以处变不惊，让佐助牵手引路也可以沉静如水，可是唯独不能说服自己跟佐助结婚？其原因就在于，她知道佐助崇拜自己，这崇拜让她有了存在感，一旦结婚，两个人的身份对调，春琴的自信就消失殆尽，佐助对她的崇拜也就渐渐消失，她也就没有了存在感。可以说，佐助始终未被春琴承认。

可见，春琴和佐助之间并没有爱情，她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意，她只是依赖他，进而想占有他。她介意女学生对佐助的调笑，并不是出于嫉妒，而是想让佐助活在一个只能围绕看她，内心中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之中。

而佐助呢？出于奴性，他对春琴的严苛居然充满渴慕，非但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很愉悦。他和春琴之间连真正的沟通都谈不上，即便是春琴毁容之后，佐助刺瞎双眼，她仍待他如奴才，而在他们的肉体关系中，佐助也只是满足欲望的工具。

春琴第1次怀孕时，无论家人如何逼问，她都不肯说出佐助的名字，她不是为了保护佐助，因为家人已经同意两个人结婚，她只是耻于说出这个仆人的名字。春琴为什么不能跟佐助结婚呢？因为在当时日本传统社会中，男人是天，即使是公主，结婚后也要服侍丈夫。而春琴根深蒂固的主人意识和优越感，让她无论如何不能屈尊降贵地颠倒和佐助之间的关系地位。在她的心目中，佐助还不如她养的一只鸟，她宁愿向鸟倾诉衷肠，也不肯给佐助一个平等的名分。至于佐助刺瞎双眼，则纯粹是一种奴性的殉葬行为。

04.佐助刺瞎眼睛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在佐助还能看得见的时候，就喜欢弹琴时闭上双眼。“尽管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但想经受春琴哪样的苦难，尽量体验盲人那种不便的生活状态，为此有时甚至仿佛很羡慕盲人。”作为春琴的引路人和学生，佐助始终愿意与春琴感同身受。

这就不难理解佐助为什么要自毁双目了。

小说中天龙寺的峨山和尚赞赏佐助这是“转瞬间断绝内外瓜葛，转丑为美的禅机”。春琴的被毁容之后，用了生命中唯一的一次低姿态，心灰意冷地地对佐助说：“这伤很快就会好了，绷带也必然要解下来，医生到时也不会来了。这样的话，别人可以不见，可是你，必须得让你看到我的这张脸了啊”高傲的春琴说完后竟流下了眼泪。佐助立刻心领神会，明白了主人想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于是他许诺：“我一定设法做到不看您的脸，尽可以放心。”

这段话揭示了两人微妙的心理变化。春琴的相貌和才华是她骄傲的资本，因为有了佐助的奉献和崇拜，这资本才得以存在。当她美貌不再，她从心理上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对她来说无异于致命打击。而佐助也无法目睹自己20年来精心养成的“傲慢的春琴”变成“令人怜惜的春琴”，他只有自毁双目，才能让春琴的美定格。

当得知佐助双目失明时，春琴只说了一句：“佐助，这是真的吗？”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但在这沉默中，佐助感受到春琴战栗般的喜悦，于是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开心和满足。在那一刻，两个人的心才开始慢慢融合。“你为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感到很高兴。说心里话，我如今这个样子，让别人看见倒没什么，就是不想让你看见。我的这一番苦心，你竟然这样察知。”

如果说，春琴出众的相貌和惊人的才华，使她能够凌驾佐助之上，并获得他全心全意的奉献，那么佐助也在彻底的崇拜和奉献行为中，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刺瞎双眼之后，佐助丝毫没有感到悲哀，反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幸福。

用书上的话说：“凡人都认为双目失明是不幸的，可是我自盲目以来，未曾体验过此种感觉，相反，倒是觉得这尘世亦变成了极乐净土，仿佛独我和师傅二人生存着，居住在莲台之上，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瞎眼之后，看见了明眼时未曾看过的各种景象，连师傅的玉颜，我得以透彻地欣赏其秀丽，亦是在盲目之后，此外其手足之纤柔，肌肤之圆润，声音之优美，亦是在盲目之后，我方始有真切的了解。正因师傅和我都成了盲人，才体尝到了明眼人所不知的幸福。”

可谓甲之熊掌，乙之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