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愚之都卡西莫多
【顽愚之都】
卡西莫多城与艾丝美拉达城互为镜像。这座位于国度西南的都市,因水晶矿藏耗尽的灾殃,已由人们诅咒为死灭。卡西莫多城的历史曾由众多馥郁的词语所构成:生姜船只、罂粟籽旗帜、水晶篝火、玻璃舞会。而今,这些都消弭了,都市四处飞行着居民们置放怨恨、愁苦、愤怒与忧郁的空艇。城池不再拘束居民们落入回忆之塔的疯癫。只因与艾丝美拉达城对峙,去往镜像都市的人们搬运起屋舍行囊与卡西莫多城诀别。
【旅人的识记】
述说者总会由地洞舀起记住一座都市的井水。我从白垩纪地层的甬道进入这所都市,发觉地下暗河早已湮灭了水柱、地苔和钟乳石。这地下的半座卡西莫多城,由盐埋满居民们脱水的坟墓。而撬开通往地上之宫的门,半座卡西莫多城以镂空的堡垒、矿洞、悬壁和石窟盯紧造访它的述说者。城市的煤烟蜿蜒着爬往河道,这些人工之物由居民们的石像所挟持。我走访过国度许多座都市,唯独卡西莫多城以无人的角斗场与时间之神对决,直到永恒。
【书写者之钩】
“卡西莫多城就是用来识记某物的吗?”我的疑问抛向芒,一座都市必然镶嵌有它特质的宝石。但芒的答复不会临近,与其探讨这些城市的密谋,她更在意下一座都市的建立将以何种方式显现。通体剔透的都市,飞行于寓所之内的都市,漂流于沟渠的都市,芒寓所的书写由句式钩沉,而上述这些庸常的想象已将芒的空白占据大半。
【编撰之三】【雨果暴君】
“钟楼角斗场无疑令卡西莫多的秒针都无从逃窜。”
世纪以来,雨果的言语敕令正用音节逃出喉咙的方式让卡西莫多走向尘土式的毁灭。这位独裁的暴君占据文本王座,以冷峻的凝视对抗一四八二年巴黎众人物走向覆灭的结局。一切应有之物须得接受【命运之轮】的裁定;这张首先翻开的塔罗牌凭借胡狼、宝剑、狮子和蛇拥簇的集合昭示雨果的语言占卜,而占卜的论述至今尚未揭开。我这位二十一世纪的阅读者不慎走向他由塔罗牌【世界】造设的巴黎迷宫,但分辨不出哪位人物才是应与我共同走入文本深处的由语素约定的同行者,此时,一位敲钟的怪人自建筑之影里跛着脚跳出来。我的叙述如此迅捷,于文本流动的音节之内,拜访者遭遇巴黎迷宫的钟楼怪人,并目睹他像影子渗入圣母院墙壁。
我应当质疑雨果为设置此类叙事文本而强加于卡西莫多的“重力之阱”,如我所见,那位面部呈几何图案的驼背者于重压之下不得不像颗皮球于钟楼滚动。卡西莫多皮球更为引人注目的一点是,当他向后几页滚去时,几何形状的躯体使他与艾丝美拉达互不相识,直到文本末尾。我尚且要将质疑传递给跨越近三百年时间之扉的雨果,雨果却解释道:“卡西莫多啊,这人必然要被时间之尘所堙没。”言语论据和摆出的【愚者】塔罗牌无法平息我对于雨果的愤怒,况且,我那大脑皮层的想象无疑能造出卡西莫多逃离雨果独裁的乌有之桥,就此走进与艾丝美拉达馥郁的四月遭逢。
时值愚人节,卡西莫多皮球蹿到格莱夫广场,而他的敲钟仪式已驱动了目睹艾丝美拉达的齿轮。我的叙述如此与雨果相悖,广场舞蹈的小羊羔艾丝美拉达突然目盲,吉普赛女郎不知自己为何失明,就只得停下来呆在广场一角。我告诉一旁的卡西莫多此时是他与艾丝美拉达对话的时刻,而通过文本他能借我之口与艾丝美拉达互通心声。聋哑的卡西莫多并未回答于我,只是盯紧艾丝美拉达的面庞发呆。我曾顺沿雨果的描述目睹雨果为结局翻出的塔罗牌【恋人】,卡西莫多抱着艾丝美拉达尸骨逃亡洞穴深处,而漫过时间之扉,两具尸体合抱于一起,手一碰就化为了尘土。
“你会抱紧艾丝美拉达的,不是吗?”我告诫卡西莫多。
“但她已盲了。”
卡西莫多的答复简洁有力。言语脱出口的瞬间,他就回到“愚人之王”的担架,而艾丝美拉达仍于格莱夫广场舞蹈。卡西莫多,这位顽愚之人并未理解我造设他跟艾丝美拉达会面的幻梦,转身就蹿入钟楼。
“你准备一直都这样敲钟?”
卡西莫多并未理睬,或许此时他彻底化身为聋哑之人,切断了与我想象之桥的联系。而钟楼之外,雨果的预言仍矗立于宝座:“你无法挽救卡西莫多,因为这就是文本驱使他的、无法由想象转移的裁决。”这时,雨果翻出第二张塔罗牌【隐者】;塔罗牌神秘的魔力降临,我目睹卡西莫多隐入钟楼,彻底消失于巴黎圣母院。
“卡西莫多已然栽入了彀中。”我不由得接受雨果的敕令,并目睹他排出下一张塔罗牌【太阳】;这个故事涉及到一天正午,卡西莫多被绑在广场上示众,众人都投掷他以唾沫,而只有艾丝美拉达递给了他水。还未待卡西莫多言语,雨果接连排出两张塔罗牌【教皇】与【权杖】,这时,吉普赛女郎艾丝美拉达由副主教克洛德觊觎,被当做女巫抓了起来。
“卡西莫多,别呆在钟楼了。”我找到敲钟的卡西莫多。可卡西莫多如何能置养育自己多年的克洛德于死地,钟楼怪人仍不停地敲着钟。我回到雨果身边,正欲询问如何才能撬动卡西莫多心室,雨果却呆在语言王座之上不动不动。他的言辞精准而有力;一个人,倘若不为这些无形之物而动摇,那么无疑塞在他谋断里的是一只多么隐忍而凶猛的狮子。就那么一刻钟,由时间藩篱隔绝的一四八二年巴黎跃然于雨果笔下,这位凝视一切的君主已将言语制成推动人物的巨手;而对于那敲钟的卡西莫多,他只是又翻开一张塔罗牌【恶魔】罢了。由我所睹,艾丝美拉达被挂上绞刑绳,而克洛德则眼睁睁看着艾丝美拉达的尸体狂笑;当卡西莫多亲眼见证这一切,他该怎样目视那只愚人节舞蹈的小羊羔呢。语言王座之上,雨果则翻开他的最后两张塔罗牌【审判】【力量】。
我无法对雨果翻开的塔罗牌事件作出评论,但这些关于卡西莫多故事的暴君式的想象已然让我明晰了某个事实:故事内容并不重要,而只有抽出事件要素的那些塔罗牌才是裁定一切事件走向的【命运之轮】。此刻,雨果收纳起摆在他面前的所有塔罗牌,并对我说道:“卡西莫多的故事就此为止了。”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有些人物将迎来早已由塔罗牌设定的结局,而我这位旁观者只能无力地目睹他们向前走去。
如我所睹,卡西莫多以猛虎的气势扑向养父,并将克洛德推下钟楼摔死,自己则来到绞刑台抱下艾丝美拉达尸首,如雨果一开始为我展示的塔罗牌【恋人】一般遁入了墓穴。几年后人们发现他们拥抱在一起的遗骸,而卡西莫多手上捏着的赫然就是故事一开始翻开的【愚者】。
【编撰之四】【与甘果瓦的语论竞走】
【关于巴黎的辩解】
拜访者:我应该劝诱你这位十五世纪巴黎植株上生长的人。众人在枝干奔跑,漂流,而他们只是巴黎投下的“相”罢了。
甘果瓦:你否认我的存在?
拜访者:不,我只是感受到潮流的迷失。我的转述偏左,巴黎随之偏左;我的转述偏右,巴黎随之偏右。
甘果瓦:那我必须先将巴黎树的真实情态告诫予你。一些蕈菌模样的人,或者几只啄击树干的鸟的象形。
拜访者:这是第一层“相”。某些事物寄食着另一事物,悖论从A流动到B。
甘果瓦:我看到“共生”与“寄生”恪守着时代兴起的美。某些人造物生长在巴黎像瘤,但它们这样雀跃。狂潮于愚人节的巴黎树干不断蔓延。
拜访者:这就到了第二层“相”。部分或者个体从树干啃咬一部分下来。一个圈接壤着另一个圈,每个圈层之外都有更宏伟的主体控制这些步相和分流。
甘果瓦:从A圈走到B圈有何不同?
拜访者:你会有恐惧。原始的分界在神经层面隔断,并且生长在氛围分层中,你在个体层面被一分为二,乃至是无限。
甘果瓦:那我在巴黎的树干奔跑是什么呢?
拜访者:那不是你,那是一个个被分割的你的集合。其实现在刚有一场无形象的雨自格莱美广场下落,在冬季,你会被定义成“冷”这个辞藻的附庸;而夏天你则生长成虫。活在这样的概念或定义之下,你被剥离出生的自由,并且你的世世代代将重复这样的过程:出生,死去,出生,死去。
甘果瓦: 我明白这些氛围。树干的瘴气使它流毒,或者渗透某些感官的麻痹性审美。我的眼睛也紧盯一只被虚构为艾丝美拉达的羊羔的外形,我的鼻采撷它的气息,但只有触碰给予我带刺的真实;或者卡西莫多敲钟之时,我必须明白一切远离我告解之物的本质。
拜访者:你必须从“相”中走出来。
甘果瓦: 那些美的细胞,给予我剥离所有圈层的自由。
拜访者:不,你还是沉醉在“相”中。
【关于钟楼怪人卡西莫多的辩解】
A、
甘果瓦:卡西莫多死去了,尘土是他的归宿。
拜访者:他应该万幸死去。作为个体,他和“相”格格不入;审美剖开他的肚肠。狂欢则弥漫整个巴黎树。因为在个体层面人们已被剥离整体外的性情或者矛盾,而将自身统纳为一。“相”之下谋杀一个人并没有错。
甘果瓦:所以“反相”是他的罪恶?
拜访者:应该说“反相”是他的原罪。狂欢者们必须献祭他于死亡之神。他原始的生命图腾妄想突破“相”,却被“相”蚕食为祭品。
B、
甘果瓦:应当声称卡西莫多是野兽吗?
拜访者:不应当,因为他是野兽的反讽。
甘果瓦:不应当声称卡西莫多是野兽?
拜访者:应当,因为他是野兽的推论。
C、
甘果瓦:需不需要与卡西莫多的尸体告别。
拜访者:一具尸体并不能满足“文本已死”的诠释,换句话,并不能用告别来“谋杀”一具尸体文本以外的生命。
【关于吉普赛女郎艾丝美拉达的辩解】
A、
甘果瓦:艾丝美拉达被绞死了。她爱过军官弗比斯,但却被推向了绞刑台。
拜访者:这是文本以刻奇的设定来诱惑我们。起因,结局:悲剧或喜剧式地经历有限个要素的过程,而满足人们沉湎于巴黎树“相”的腐朽。
甘果瓦:我喜欢这样的剧本。
拜访者:每个人都喜欢它,这是众人“反复”而“卑微”的权力。
B、
甘果瓦:艾丝美拉达化为了尘土,我们应该怀念艾丝美拉达这颗绿宝石;人们至今还在回味卡西莫多和她的故事。
拜访者:不是这样的。人们回味的是某种符号。人和人以符号链接,组成一个“相”的整体,并划定自己圈层的界限。所有品味悲剧符号的可以归结为同类人;同理,所有宗教情怀的也是同类人。
甘果瓦:我看到崇拜与诱导的美。
C、
甘果瓦:可以声称艾丝美拉达是不存在的吗?
拜访者:可以声称“我”这个第一人称构造出的艾丝美拉达是不存在的。艾丝美拉达由文本投射,而反应在大脑皮层的神经节回路;不存在一个真实的艾丝美拉达由“我”所能真实触碰。
D、
甘果瓦:我会去拯救艾丝美拉达,但文本推进不允许我这样做。
拜访者:会有后来的读者来赋予你这个权力。
【关于军官弗比斯的辩解】
甘果瓦:为什么说弗比斯是空心人。
拜访者:他在“相”之上漂浮,成为万众瞩目的符号。人们乐衷于兜紧这样的轻无之物。
【关于副主教克洛德的辩解】
甘果瓦:为什么说克洛德是我们每个人?
拜访者:他在被压抑的原始力比多下生活,上方是更沉重的东西。雕像或者法典都在叙述这些。
甘果瓦:那么他释放出了自己吗?
拜访者:所以他成了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