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退休的打工一代

1
“哎,你看,马老师这张相照的好,花花绿绿的。”我老母亲眯着眼,刷着朋友圈。马老师是我一发小的母亲,可以讲一口流利不带川味的普通话,在发小婚礼上的发言至今仍让我记忆深刻,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没错了。马老师脸白,纹两条分明的眉毛,头发梳的十分整齐,染成时髦的酒红色,能穿裙子就不会穿裤子。
这一日,我老母亲,翻着马老师朋友圈,我知道,肯定是心生羡慕了,没别的,就是为着性质完全不同的退休生活。
马老师前几年因为严重的腰间盘突出办了提前退休,长年累月在讲台习惯了主宰整个教室,退休后的生活也开始主宰发小的生活。过年的时候,领着我发小去百货商场一人买了一件几千块的羊毛大衣,并对我发小的年终奖发出嗤之以鼻的嘲讽,“就你那点年终奖,还不如我退休工资”。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也就决定了马老师跟我老母亲截然不同的退休生活。
马老师领着先与她退休的老公,马叔叔,先去了一趟泰国,拎回来一堆橡胶枕头,正准备快递床垫的时候被我发小制止了。从泰国回来,就跟着去了一趟香港,先买手表再买项链,我发小看着远程制止不了,直接叫银行的朋友冻结了银行卡。
不过马老师也不生气。回来照旧把买回来的战利品一样一样展示给女儿女婿看。女儿也只能是在我们几个发小埋怨几句妈妈乱花钱。
2
我老母亲年纪同马老师一般大,同样属马。但马老师就像在大草原奔驰的野马,随时随地自由飞翔,而我的老母亲就像是被困在磨坊的老马,一辈子都在操劳,今日为明日忧愁着,明日又为下日忧愁着。
她出生于一个很贫穷的农民家庭,在大山巍峨中长大。外祖父一辈子极为操劳,劳动能力远近有名,但是只可惜外祖母身体一直不好,一家人过得十分艰难,养育的几个儿女也只留下一个舅舅和我母亲。
我母亲常跟我忆苦。
“哎呀小时候我们好造孽。天没亮就要上坡,太阳出来一大会儿才回去吃早饭。晌午吃冷饭配霉豆腐,夜饭才得点热和菜吃。”
“哎呀我那时候,最辛苦。寨子上,你梅梅姨娘、花花姨娘多好耍,就只有我要做好多活路。”
“哎呀有一回砍柴,我那时候好小,弄一大回柴,背不起啊,边背边哭哦。”
直到嫁给我父亲,我老母亲的生活开始好了一些。那时候东部沿海的日子十分好过,吸引了很多四川人去打工。
于是,我老母亲就开始了接近二十余年的打工生涯。
她一心想要逃离种地,只要不种地做什么都成,从农田到工厂,兴许是好了一些。
3
80年代初,一开始进毛纺厂。毛纺厂不随便招新人,都是靠老乡一个带一个介绍,工厂一方面省去了招工环节,一方面也节省了培训新人的步骤。谁介绍,谁带。即使不在一个工位,也总能找到一个人帮忙教。
毛纺厂计件,每个人的名字,上工时间,下工时间,件数,全都写在车间门口的大黑板上。这种透明的管理,精神和物质双重鼓励无形中起到了非常好的作用。年轻的女工们拼了命一样的干活。无比珍惜这从种田到车间的劳动的变化。
后来,又去了钢管厂。从轻工业到重工业的变化,一个是工资,另一个就是劳累程度。桁架厂房,没有了纺织机器的嘈杂,却多了许多闷热,机油、钢铁、煤炭的味道掺杂在一起,女工的服装也从白帽子加围裙的造型换成了蓝色工人套装。
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我老母亲是无比享受这种按时上下班按时领工资,并且夜班还有方便面发的工厂生活的。虽然那些方便面都被拿回来当做我跟妹妹的加餐了。
我跟我妹妹也不会给我老母亲省麻烦,特别调皮。经常在厂门口的泥土中玩耍,从大门外滚到里面,再从里面滚到外面。等我老母亲下班看到我们的时候,已经认不出来那两个全身灰不溜秋的人是她俩女儿。
于是又省不了一顿收拾。
4
老母亲的辛苦不仅仅是工作的辛苦。她可能将更大的精力花费在了操持家务上。听说我老母亲要搬来和我同住,我发小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又有免费保姆了。”
是的,我老母亲就像是一个陀螺一样,从工厂转完,又在家里转。
打工的日子分为艰辛,大家住的环境和条件都不会太好。厂里有宿舍那需要排位的,能住到宿舍是最好的了。毛纺厂有一个像小区一样的宿舍,只是没有绿化,也没有人车分流。
一幢幢水泥房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多幢。每间房只有一个大通间,使用的是公共洗手间。所有的家具就是一张钢丝床和一套厂里配的床头柜。这样的条件其实对于住了一辈子木房子的老母亲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要想回到老家,条件还不如厂里。
老母亲天性勤劳,里里外外打扫的十分感激。一桶又一桶的水直接冲刷地面,用拖把足足地拖了有七八遍,才把打工的家当搬进去。两张床对着放,支上蓝色细沙的蚊帐,再拉上一条铁线,穿上一条废弃的不用的床单做成的床帘,把一家人的睡眠空间算是私密化了。
靠门的位置自然就是起居室了。几条小木板凳,一个可收纳的桌子,一条大木桌子,当做简易的厨房灶台。我越是回忆老母亲的生活,越是感慨,
“她们这一辈子,经历的变化实在太多了。”
5
老母亲跟着父亲一个上晚班一个上白班,这样错开纯粹就是为了照顾两个小孩。再大点,我和妹妹进了小学,于是我就开始了照顾妹妹。
那时候流行双马尾麻花辫,我和妹妹的头发被老母亲收拾的乌黑油亮。但是无奈两个女儿扎头发的任务也变得有些艰巨了。的确,除了工厂的工作,还有家务,老母亲实在太累了。
老母亲上早班的时候,我和妹妹还没有起来,上晚班的话,她回来的时候我们又已经出发去上学了。于是,我和妹妹的梳头时间从早上挪到了前一天夜晚。为了睡一晚也不会凌乱的发型,每一次梳头,我感觉我的头皮都是生生地扯起。
“莫动,捆紧一点,早上才不得乱。”
我也学会了做饭,至少要会做早饭。我妹妹吃了一个学期的面条,我有时候会心血来潮做点花样,把蚕豆一颗颗切成小丝,天知道我借着昏暗的灯光切了多久蚕豆。
做炒青菜,下油,红辣椒爆一下,再放青菜,酱油,盐,翻炒,收锅。我在厨艺方面的自信完全是来自于对生活的摸索和学习。这时候我老母亲依然在车间和家里之间忙碌着,只要老母亲在,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做。
现在偶尔聊天的时候,老母亲还说,“哎呀那时候我好显老,二车间的陈嬢嬢说我是不是有四十岁了,我心里硬是点都不好想。”
工厂里有公共浴室,方便工人们下班就能洗上热水澡。淋浴间二十几个水龙头,要靠抢和占位,外面还有个大水池,供人泡澡。一到下班时间,整个浴室弥漫着各种各样洗发水沐浴露的味道,她们在这里洗去一身疲惫和油污,走出来一群又一群花花绿绿的裙子。生活简单又有希望。
6
年轻力壮的老母亲从来没有想象过年老的时候怎么办。
她能吃苦,也能干活,不介意做完家里的一切家务。父亲在她的生活里,承担了顶梁柱的角色,她也心甘情愿地收拾好家。
直到有一天,老母亲在车间认真的干活,突然车间的班长急急忙忙地找到她,要她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去医院。
“你老公手被弄到了,在人民医院,跟着刘师傅的车一起去。”
老母亲傻了眼,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害怕又担心又无助。到了医院,只能守在手术室外面,听刘师傅说是机器压了手,手指可能不保。
我无法想象老母亲的心情。我不知道当时30出头的她,从农村出来没有见过太多世面的她,没有读过多少书受多少教育的她,如何去面对眼前的处境。可能连去哪里缴费去哪里找医生这些原本都是父亲承担的分工的事情,她都不知道。
我跟妹妹没有去过一次医院,第一根本无暇顾及到我们了,我们连医院在哪里都不知道,也没有人带我们去,我老母亲只回了一趟家拿换洗衣服并嘱托我们自己吃饭上学就匆匆离开了。
噩耗总是喜欢作伴而来。老家打来电话,外婆快不行了。在我们老家,老人去世,不管做子女的有什么特殊情况,必须要到场操办。可是一方面面对仍旧卧伤在床需要照顾的丈夫,一边是家里垂危的老母亲,终于这也成了我老母亲终生的遗憾。她没有能够见到自己妈妈最后一眼。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当物质无法支撑现实生活时,就会带来无可避免的精神损失。
7
而后我们长大,母亲衰老。
现在老母亲她已经不需要在纺织厂、钢管厂里打工,但她仍然没有办法能够敞开心胸地享受退休生活。没有养老保险,没有医保,对于没有工作的老年人来说,是一个致命伤。可谁能想到当年应该拿出工资的部分去交保险呢。打工的人自己没有保险意识,工厂也没有这个意识,毕竟保险费用的支出可不是小数目。
我知道老母亲有很多同乡,当年在外一起打工的同辈,他们虽然靠着自己劳动力获得了报酬和生活的改善,但是却无法享受“国家饭碗”的保障。于是无比地羡慕教师、医生、公务员、事业单位乃至国企的员工。
但这能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