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先生(三)

抱紧怀里的猫,Q先生对我说,那天下山时,他不想立刻回家,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逛,猫儿也“喵喵”叫着到处撒欢,很快就在他的视线消失。
不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逐渐阴了下来,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雨,可猫却不见了。
闷雷轰鸣,他吹响口哨,四处呼唤猫的名字。突然,在一处被铁丝网拦起的地方,从网底破开的洞口,探出花猫的脑袋,冲他叫了几声,便扭头往身后跑去。
从洞口穿过去,他循着猫的印迹,钻进了那个年久失修的地下隧道。眼前的孔洞既潮湿又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猫儿远远的欢叫。
身处一片漆黑之中,他分不清方向,无助地呆立不动。又气又急的他,对着某处的猫破口大骂,然后摸索着往回走。
艰难地踱到洞口,他发现外面已下起暴雨,尾随其后的猫儿,嘴里叼着的一个东西滚到他脚下。
此刻的雨仍在下,但太阳露出了脸。他定睛一看,那东西有眼有口,尽管残破,但能辨别是人脸面具,而且是娃娃脸一般大小。他捡起来端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油然升起。
挑了个大晴天,他又一次回到隧道。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晌午,从洞壁的缝隙渗透进来光线,为孔洞增添许多光亮。他慢慢地走着,洞壁️留下的浅浅涂鸦,都出自幼年的他。有关童年的记忆,每及一处,犹如点亮一束光,渐渐汇聚在一起。
小时候,这条地下道是他的乐园,母亲常常带着他来这儿玩耍,任他随手涂涂抹抹画画。时隔多年,隧道内的“作品”却保存得如此完整,他惊讶得说不出话。那些难忘的瞬间,从踏入洞穴那刻起,一直温暖着他的心。
走到隧道另一头,门把上挂的一个木牌,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块黝黑的长方形木头,上面有刀刻的纹路,像是密密麻麻的一行小字。他一边细细摩娑着,一边在脑海中拼凑成文字,接着脱口而出。
“献给愚儿……”当他念出自己的名字,眼泪已夺眶而出。他不敢相信,这牌上的字迹竟出自父亲之手。
他不愿相信,那个被他恨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居然会为他保留隧道内的童年印记!可眼前的一切,却又那么真实。
他想起来了——那个破旧的面具,是他三岁生日,父亲托人照他的脸部轮廓,精心制作的礼物。
尽管他不肯承认,可这段充满回忆地下道,恍如有一种魔力,诱使他一次次俳佪在里面。一旦被琐事牵绊,他就只身一人来到这里,那个漂泊的灵魂才得以休憩,才能获得短暂的抚慰。
“有一天我在隧道散步,眼前突然闪过父亲高大的身影,他一边唤我的乳名,一边冲我挥挥手,然后迅速地迈向下一个孔洞。等我回过神,他的背影已渐渐模糊。”Q先生沙哑的声音,仿佛诉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那一刻,我发觉原来父亲一直在身边。只不过,他先我一步,走进隧道的下一个孔洞。”
“那天,我对着他的背影说着,路上小心!总有一天,我们会相见的。”他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我诧异地盯着他的脸,依然冰冷,但忽地,他的眼睛眨了眨,若有所思地望向前方,目光透出坚定和释然。蓦地,一种久违的平静笼罩住我的全身。
那一天,我与Q先生的园子里坐了很久,像老朋友一般聊了很多,直至夜幕降临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乡镇殡仪馆人员人手紧张,很多琐事都要我去分担,例如为每一具尸体清洗、更衣、化妆,再入殓、火化。每当恐惧来袭,我就想起Q先生的话,内心也逐渐变得平静。
在我报到的那天,馆长曾说过:“逝者的家属,把他们生命最后一程,交至我们手中。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每一位逝者体面地上路。然后,打开焚烧炉门,道一声’路上小心’ ”。 那时我似懂非懂,如今日渐明朗。
冬天,是殡仪馆最忙碌的时节。自从在隧道偶遇那只猫的尸体后,我心里一直惦挂着Q先生。那些天,我一入睡,便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漆黑的地下隧道,Q先生蜷缩在某个角落小声啜泣,悠长的空间回荡着他沙沙的声音。
终于,在冬天快要结束时,我因劳累过度发起了高烧,那个梦境又反复出现。第二天,馆长送我去医院。住院一个星期,我的身体逐渐恢复,办完出院手续即匆忙赶回单位。
在小山坡脚下,我和Q先生再次重逢。那一天,他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胸口系一朵白色小花,左侧臂膀缠着一条黑色丝带。一捧被包裹得严实的向日葵干花,在他的怀里露出了头。
“刚送完我奶奶,她老人家前几天走了。”Q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临终前,她说先过去那边和我父亲汇合。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噩耗来得太突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吴妈呢?”
“她先回去收拾,明天也回乡下。”
他迟疑了一阵,向我走进一步说话,“你相信吗?吴妈说她是我的母亲,年轻的她和父亲私定终身,然后生下了我。可是奶奶嫌她家境不好,当年以死相逼不肯让父亲娶她,也一直不肯让我们相认。”
我想说些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
“她觉得自己亏欠了我,想留下来继续陪我。可是,我再也不是小孩子了,所以就让她先回去了。等有空了,我就去乡下看看她。以后啊,我就专心打理园子、画画,卖面具。”Q先生的声音沙沙的,像风从我的头顶吹过。
“如果夏天来了,我们再去隧道散步,你说好不好?”我的心稍稍舒展开,只是不敢再过问他的猫。或许对他而言,人生最坏的样子,也不过如此。
“夏天的时候,园子里该开满向日葵了,你要过来帮忙啊!吴妈也要来,到时园子别提多热闹了!”他突然提起了嗓门,语速也快了许多。
我不住的点点头。
“那段隧道,我找老村长确认过。当年,父亲花了一大笔钱买下来。我想把隧道重新修一修,开放给村民们,让更多的孩子去那玩。”
临别前,Q先生把手里的花转交给我。那一刻,我终于捕捉到他眼中的光亮,那里有金子般的颜色,像满洒的阳光,一如我手中的那些花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