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1. 一轮圆月悬于夜空,紫红里透着一点黑。月亮周围有一圈黄色的晕,分成好几层,像石头落在水面的波纹,向四周散去。夜空则阔得没边,且由于月华的映照,变得更向里凹,像一口倒扣的透明的锅。星辰卧在大锅内的各个角落,忧郁地注视着下方潮湿的海滩。大海隐于幽暗之中,从那执着的波涛里不断传来激昂的进行曲。海岸之上氤氲着一股血色的气息,不知从哪里来的咏叹调,尖锐刺耳,在夜空里久久回荡。连那星辰仿佛也受了感染,一跃而起,在丝绸般的银河里跳跃、舞动,甚至不惜呕出血来,也要配合着波涛,将月华之夜的忧伤舞曲,在那将被夜空吞噬的沙滩上,一节节奏响。
孟小冬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沙滩上,底下传来一股硬邦邦的凉意。对岸城市的光越过黑黢黢的大海,抵达这里时已十分微弱。但四周却十分亮。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沙子,抬头看见一轮紫色的月亮。他一眼瞅见他的两个室友,大周和赵一鸣,挤作一团,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相拥而眠。睡相还是那么丑,嘿。他明明还有一个室友,但是想不起来是谁,现在在哪里。其他同学散落在沙滩各处,身子歪歪斜斜,还有的半个身子浸在海水中。这样也能睡着,幸好不是头在水里,他想。他们没有一个醒着,像是被谁摆在那里的。他一个个去辨认那些面孔,感觉这一场景似曾相似。那些面孔,在夜空的注视下,发着幽蓝、冰冷的光。他走进最近的那一个,弓下腰去摸那人的脸,湿湿的。他再用力一抹,那人的脸上流下一滩水,连皮似乎也抹下来了。他一惊,将手上的水在裤子上擦去,慌乱地逃开去。他走向第二个人。但心里在想,再试几个都没用了。
他盯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不知怎的,总感觉少了什么。那些人的面孔不时在变,当他眨眼再去看的时候,他们仿佛变作了同一个人。但他却认不出那人到底是谁。夜还是那样静谧,海滩、城市、同学、月亮、星辰、波涛、台阶、护栏、沙子,一样都没有少。一切都很正常。他沿着海滩走,尽管已经靠近台阶了,但海水还是不时冲到他的小腿上。他顺势在海水中小了个便,有几滴尿被海风一吹,轻飘飘地落到他的手上。尿是温热的,有一股腥臊的味道,和海水很像。海岸线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在与地平线相反的方向,有一座跨海大桥,桥下的石柱将根须狠狠地扎入地下。石柱上缠绕着绿色的藤蔓,厚厚的一层,像是披了一件绿毛毯。车辆在桥上发着耀眼的光柱,迅速穿插而过。远远望去,在绿色石柱的映衬下,那里像是在上演一场时装秀,闪着绚烂的光。但声音被完全隔绝了。车辆的轰鸣被海浪的叫喊盖住了,他闭上眼睛,想象着把车辆的声音还原。
海岸很长,他走了很久,还是觉得没走多远。远处的地平线一动不动,旁边的群山也静默着。群山下有一座塔楼,楼顶亮着银色的光。他突然感到一切事物开始飞快地后退,像是坐着汽车从海岸边的公路上飞驰而过。公路边的护栏慢慢变成两条逐渐缩短的平行线。车速越来越快,护栏就要变成两个小点了,但那座灯塔却始终在那里。他不知多少次从那座塔楼旁驶过,塔楼上的灯光,那个银色的小点,却从不曾离开他的瞳孔。他猛地醒悟了什么,后背凉飕飕的:车开得这样快,是谁在开呢?他探头往前一看,驾驶座上空无一人……他回过神来,眼前还是那海滩。原来是海滩在动。即使他不动,海滩还是以固定的速度往前行驶着。他调转身子,发现他正在返回之前的地方。
跨海大桥上的石柱似在慢慢变粗,从藤蔓间爬出许多黑色的蜘蛛。藤蔓也在膨胀,它们将绿色、粗壮的触角一点点伸向行驶中的汽车,蜘蛛们顺着藤蔓从车窗的缝隙中钻入。风的流动也开始变得缓慢,空中结满了透明、坚韧的蜘蛛丝。汽车静静地悬在夜空中。一个人身穿黑色大衣,将胳膊伸在半空中。另一个人半截身子贴在车顶,另外半截伸出车窗外,嘴张着,像是在说什么。隔着车窗,他一辆一辆看过去,那些人都一动不动,表情凝固着。他们的脑袋腐烂成一坨,在肩膀上摇摇欲坠;蛆虫在里面爬行、啃食。还有一种虫子,蠕动着长长的躯体,从人们的耳朵里钻出来。它们爬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条白色、粘稠的痕迹。他抬起头,发现空中也都是人。一条条坚韧、白色的线从人们的身体里牵出,在夜空中织出一张细密的网。沙滩上已空无一人,空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腥臭的味道,像是海水从下面被翻了过来,从天空中整个泼下。不断有水珠掉到他脸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他伸出手去擦脸,却摸到一摊水,再使劲一抹,将脸皮也抹了下来。他从天空中一个个数过去。他是孟小冬。但总感觉少了一个人。
2. 孟小冬斜倚在学校艺术活动中心的台柱旁,眼神迷离,像一根倾斜的玉米杆。他的头顶是一块巨大的石板,从活动中心的躯体里伸出来,伸到空中五六米的地方就停了下来,尴尬地杵在空中。他觉得头顶庞大的建筑仍在生长,在人们无法察觉时,一点点地膨胀、延伸。此刻,这座建筑用这石板挡住他的视线,上面的部分却在渐渐向天空逼近,宛若一只巨大的怪兽,大口吞噬着它与天空之间的空间。他每天从远处看它的时候,都觉得它比昨天大了一点,要不就是天空在慢慢变矮。 活动中心的对面是一片湖。他远远看到湖上起了一片涟漪,阳光从天空洒下来,水面泛着白色的光,一圈圈波纹不断变换着形状。湖边的小径上,树木用枝干搭成一排绿色的凉棚。一阵阵风从湖上吹来,吹得树木的枝条不停摆动,从那摆动中传来“哗啦啦”的声音。不断有人从被枝条遮挡着的湖边小径经过,穿着短裤、T恤,背着小巧、精美的书包,要不就是手上握着几本书,全都急急走着。
他从早上到这里时就开始数路过的人,数了快一个小时。有时数着数着他忘了数到哪儿,就估摸下原来的大概数字,继续数。比起数数,他更在意的是数数这件事本身的意义。数过的东西都被他抛在脑后,被他彻底失去了。就像生活,过去发生的事情也如同数过的数字,被他遗弃在冰冷的记忆中。他想起不久前做的那个梦,他一个个清点他的同学,从第一个数到最后一个。梦里他清晰地记得得出了某个数字,后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将每个数字安插在那里,都觉得不对劲。那时他还漏数了一个人,他第三个舍友,钱浩。但又觉得梦里的那人和钱浩大不相同。梦里那种拼命想找到答案,但始终找不到的感觉,不是区区一个钱浩就能解释的。数过的东西都在一点点远离他,留下的那个究竟是什么?如果倒着数,也许就能得出问题的答案。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
最先到的是他那三个舍友,后面跟着一个短发女生,穿着碎花裙,矮矮的。他们走近时,他才看清那女生是沈梦瑶,他只给她安排了一个路人角色,没想到这么积极。
哟,孟导挺早呀。 是你们太晚了吧,说好的九点,其他人呢? 哎,这种活动有人参加就不错了,在路上吧。你来多久了? 也没多久。先进去吧,不等了。
艺术活动中心里,高阔的穹顶呈半弧形,静静悬在头顶。几根粗大的白色圆柱分散伫立在各个角落,中间是一片空旷的平地。进门后的右手边,正对着一座四方形的舞台。此时舞台的灯都没开,整个大厅只门口附近亮一点,似有无数生物在黑暗里喘息。“哒,哒,哒”,不知是谁摸到了灯的开关,大厅瞬间亮了起来。他一眼瞥见那个舞台,隔得远远的,一块巨大的红色幕布从舞台后方拉下来,宛如一堵红色的高墙。另外几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舞台上了,他们向他挥舞着双手,兴奋地摆动着身体。可是他却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望着夜空似的穹顶,白色圆柱上爬满了藤蔓和蜘蛛,舞台上上演着无声、绚烂的默剧。有一瞬间,他甚至看到了奔腾着前进的黑色浪花。但突然间,他觉得肩膀被谁拍了一下,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渐渐变得清晰。他被那声音引导着,像片羽毛,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又像在一条潮湿、阴冷,内壁长着青苔的隧道中游动。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旅途,他才重新站在光亮之中。这时,他渐渐分辨出那是一个女生的声音,像一记脆生的耳光。
孟导……孟导!快开始吧,我们都等不及了。(这是沈梦瑶的声音)
哦,好。那我先给你们讲讲总共有哪几个场景。我们的拍摄有一部分可以利用这里的环境和灯光效果,但有一些必须去外面拍。第一个场景是一片海滩,夜晚的海滩,还有一处是沙漠,这个因为没有实地,就没办法去外面。不过这里的环境也勉强可以拍出那个场景。然后,还有一个场景是——”
ok,ok,孟大导演!你不用说那么多,你就告诉我们怎么做,我们照着来就行。(是赵一鸣)
是啊,你说的那些我们也不懂。我们都知道你牛逼,这一大堆人跟着你混呢。(大周)
跟着我混?那今天还没人来? 哎呀,大家这不是知道你厉害吗?看你后面挂了十几个人,都知道跟着你混,学分绝对有。再说不是还有我们几个兄弟给你捧场嘛。(赵一鸣) 就是,你就放心搞,想怎么搞怎么搞。兄弟几个配合你,够了。(大周) 还有我呢,嘻嘻。(沈梦瑶) 几个关键场景确实不需要太多人,你们换装拍也没什么。但是还有几个比较大的场景,他们必须到场。 没事,没事。那到时候发个通知,就说必须来。其他时候,你就算叫也叫不动。毕竟只是一门选修课嘛。(大周)
孟小冬突然有些恍惚,不是因为他们说的话,而是因为这个场景,他好像曾在哪里经历过。他仿佛从躯体里被赶出去,望着这个躯体和对面的人对话。而他们说的话,他却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轻轻地浮在空中,望着眼前这几个人,他们的嘴张着,说着什么。可是声音渐渐消失,只有那些语句,那些即将失去含义的语句。就像在梦里一样。梦里也总是听不到声音,有画面,有色彩,但声音是以画面或文字的形式出现的。他又见到那穹顶似的夜空,沙滩和海浪载着他在浓重的黑暗里飞驰。他想到正在拍的短片,是啊,和梦里一样。他不就正在拍他的梦吗?他们没一个人知道。这种感觉真奇妙啊。我在拍梦,梦也在偷窥我。
3. 这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沙漠。黄色的风沙将天地完全覆盖住,目力所及,不过眼前的几米。灼热的空气像火一般,在茫茫大地上燃烧着。他艰难地爬过一片沙丘,立刻又陷入一处深坑,就像在由沙组成的海浪中起伏。阳光刺眼,但抬头却看不到太阳。太阳像是已经融化在天空里了,只将无尽的光线和热量,用风沙紧紧包裹着,从遥远的天际送过来。仿佛在说,看啊,多好的礼物,为你准备的。
脚底和屁股下都传来无法忍受的灼热,他不停地改变着姿势,身上已经没有几处完好的皮肤。那些皮肤软塌塌的,血肉深陷在里面,用手指一戳,就往里陷一大块。有的皮烂成一条一条的,但仍执拗地紧贴着血肉。被沙地摩擦过的地方,血肉却大块大块地掉落。他回头望去,一条由血肉的碎片组成的小径,在一片茫茫的黄色中格外扎眼。但却不怎么疼。疼痛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艰难地穿过风沙,在沙丘和深坑中浮沉着,等到达他身上已经相当微弱。他甚至故意撕掉大腿或胳膊上的皮肉,想试试疼痛是否会强烈一些。但身上的皮肉已所剩不多,他不得已将手从屁股底下穿过,整个身体倒立起来,用手掌支撑着走路。手上的感觉渐渐消失,甚至开始感觉到一丝清凉。他将两条胳膊交替插入沙地,宛如严冬行进时将两条腿深深插入深厚的积雪中,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你就快坚持不住了,让我们来帮你吧。不知从哪里传来低沉的呼唤声,那声音是那样近,仿佛就在他的耳边。他费力地抬起头来,却看不到人,眼前仍是那肆虐的风沙和茫茫的沙漠。但那声音却越发清晰起来,像凌晨从楼下广场传来的喧闹声,渐趋渐近,渐趋渐强,将他从睡梦中一点点拽出来。就是,就是,看你的胳膊、腿,简直一块完整的地方都没了。这怎么能行呢?是啊,他想,这怎么能行呢?但他心中迅速闪过一个疑惑:他们要怎么帮他呢?这里是这么热,这么大的风沙。他突然感觉他的一条胳膊被拽离了身体,他整个身体倾斜着倒在一个沙坑中。那是他的左臂。他抬头往左边看去,发现赵一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抱着他的左臂,正笑嘻嘻望着他。这不就行了嘛,我们抬着你走。突然间他的右臂也被硬生生扯去,他往右边看去,那是大周。钱浩又没来吗?这家伙还是这样,什么事情都不积极,他突然想。谁说我没来?看看这是谁。声音是从身体后方传来的。由于没有了胳膊的支撑,他让屁股压在脑袋上面,腿远远地探出去,撑着地,艰难地翻了个身。只见一人交叉着双臂,斜斜站着,一只脚不停地在地上打着节拍,笑嘻嘻望着他。但却不是钱浩,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个人。那人突然大喊,大家伙,上啊!还等什么,时间可不多了。他看到他们一拥而上,眼里闪着异光,将他的胳膊和腿分别卸下来,有的抱在怀里,有的扛在肩上,兴冲冲走在前面。但他们似乎忘了他本人,留下他挺着肥肥的肚子陷在坑里,他的屁股被后面的石头硌得很不舒服,使劲往相反的方向顶,害得他的脑袋几次被埋进沙里,吃了好几口沙子。他想呼叫,但声音被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他们的身影缓缓远去,逐渐在远方缩成一个黑点。但隔了一会儿,他又听见四周充斥着大笑声,抬头正望见那三人围在他身边,对着他指指点点,很是开心。啧啧,谁想的主意,这要他怎么走。要不一起推着走?别扯了,他又不圆,怎么滚起来。干脆一人拽一个角,抬着走吧。好诶!这一提议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认同。他们立刻脱下衣服,拧成一股股粗绳子,将他的胳膊和腿绑在腰间;然后搓着手,绕着他转了几圈,一人拽住他的一个角,将他提了起来。
沙漠仍然一眼望不到头,风沙却渐渐小了,天地被清晰地分割开来,天是白的,地是黄的。远处的沙丘绵延起伏,表面像刚下过雪的路面一样平整。他们抬着他,一人在前,两人在后,围成一个不太规则的椭圆,在平整的沙面下留下一溜痕迹。他们都朝着前面,却忘了将他的头也调到前面。他望着沙地上那溜奇形怪状的痕迹,暗自想,如果哪个人经过这里,一定会怀疑有什么远古怪兽路过。这时,赵一鸣突然回过头来,凑到他的耳边,对他露出诡异的一笑:你被骗了吧,哪有什么沙暴,你其实一个人就可以走的。听到他的话,他便又抬头望向远处,苍茫的天地间一片空旷,哪有什么风沙,甚至沙漠也没有,只是一片寸草不生、不见边际的荒地。沙丘也不过是些小土堆。
4. 孟小冬提前半小时就到了集合的地方,那是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小的海滩,坐公交十几分钟就能到。他们打算在这里拍摄短片的第一个场景。他本以为还要和上次一样等上好久,但刚到天桥,就发现对面海滩那里聚集了一大批人,花花绿绿的,宛如海底深处的一簇簇珊瑚。他们的喧闹声,隔得远远的,就传到他的耳朵里,与这个静谧、空旷的夜晚极不协调。等他走近,他们便如融化的彩色液体般流动到他的面前,仿佛也要将他染成彩色似的。 孟导,挺早啊。孟导,快开始吧。孟导,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等不及了呢。孟导,快点拍完,拍完好吃烧烤啊。
什么烧烤? 啊,你不知道吗?装什么傻啊,哈哈哈。孟导真幽默。
他这才注意到他们的手上拿着各式工具,有筷子,有一次性碗,有牙签、纸杯、锡纸,还有烧烤叉。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海滩上也早早架好了烧烤架,好几个黑色塑料袋笨拙地躺在地上,里面显然装满了东西。这时,大周和赵一鸣像两条游鱼似的,从人群中滑出来,附到他的耳边。 别生气啊,孟导,是我们说的。你想想,不这样能叫到人吗?
对啊,这不是一举两得吗?你拍你的电影,我们吃我们的烧烤。而且他们保证了,必须拍完才能吃。放心,不会误你的事的。 夜空里没有一丝云,是满月,周围还有好几圈月晕;星星不多,但很亮,分散在各处。是个不错的晚上啊,他想。他让他们先把烧烤架收起来,把工具也放下,一起都先放到远处的台阶上。因为拍摄需要,海滩上最好一点人为痕迹都不要有。
接下来是我们要拍的第一个场景,需要大家辛苦一下。这个场景是这样的,我在海滩上走,摄影师先从天空开始,要拍到月亮,然后把镜头慢慢移下来,沿着海滩扫一圈,然后对准我这里。接下里拍我向前走的部分,慢慢把镜头移向远处的海岸线上,再然后是跨海大桥,然后镜头慢慢淡出。至于各位同学,大家的场景在最开始的地方,但是后面的部分大家要尽量保持不动,尤其是靠近海水的同学——
行了,孟导。别说那么多了,你就告诉我们怎么做。 就是啊,怎么站位,你指好,我们跟着站不就行了。 孟导,我觉得吧,你这样拍没意思。只有一个人表现不出什么矛盾冲突,我有一个想法…
停停,咱们听孟导的行吧。你们不懂别乱说,都听孟导指挥,这样也能快点。 是啊,快点吧,一会儿来不及吃烧烤了。 哦,好。那我来讲一下大家的位置。大家就像这样趴在海滩上,也可以躺,分散开来,姿势尽量不一样。这边一批人,先跟我过来,趴在这。对,斜一点,胳膊自然一点,腿叉开。然后另一批人,到台阶这里。其他人来海滩这里,往下一点,进到水里一点,对,辛苦了。然后就是待会拍的时候尽量不要动,记得你们是和环境融为一体的……
拍得不算好,也不坏。有什么关系呢。孟小冬独自坐在台阶上,看着刚才拍的内容。远处城市的光即使隔着很远,也将这里照得很亮,由人类的原始欲望编织成的血色气息在海滩上空永不停歇地蒸腾着。反正也没人在乎。拍成什么样都行,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吧。孟导,过去吃点啊,发什么呆。赵一鸣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面前。是啊,孟导,有时也放松放松嘛。大周也过来了。不过,我好像也不怎么在乎。起来啊,孟导,闻闻,多香。他随他们站起来,融入人群中,海风的味道和烤肉的香味混在空气里。每个人都醉了。我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大家来跳舞啊。我们为什么不跳舞,这么好的夜晚。闻不到那些香味,食物嚼到嘴里,只带来短暂的愉悦,很快又是永夜般的空虚。傻逼,我想打牌,有没有人啊,狼人杀的有没有。那些感觉,出现在身上,又很快消失,像一阵风拂过身体表面。哈哈哈,跳舞不会,唱歌有人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跳到事物外面,像隔着厚厚的一堵墙,看着正在发生的事情。你别拽我,我不行,他行,你喊他去。什么都感觉得到,但那些感觉在渐渐远去。像身体的某个部分在不停剥落,用手拼命抓哪里,哪里就剥落得快一点。你特么笑死我了,有你这么玩的吗。时间总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流逝掉,每天就像在不停地上山、下山,有时快一点,有时慢一点。有谁想去喝酒吗?谁跟我去买酒?但实际并没有差别。任何事情,剥开来,摊在地上,都是一样的。一样无趣。
但不能在这里结束。孟小冬跟我说,这一部分不能在这里结束。他很坚决。上面的一切都是真的,但不是全部,他说。以梦开始的这些叙述,不能同样以梦结束。这是他拍摄那部短片的初衷。这是一次斗争。要以更加激昂、壮烈的方式,走向最终的结局。他如果一开始就选择逃避,就不会去到那里,在那个夜晚,不痛不痒地拍下那些东西。所以,那个夜晚应该是这样结束的:
确实是没有差别,但我从没放弃追随他们,进入他们,摸清其中每一处构造。也给我一杯,我也要喝。哟,孟导可以啊。孟导也玩这些东西?孟导牛逼!好酒量。我要逐渐找回那些失去的东西,在往后的无数个日子里,我都会有醉去的冲动。可是我要忍住,即使站在墙外,我也要瞪大双眼,站得笔直,而身体各处,随着涌动的血液不息流淌着的,是那些永久不会流失的欲望。我必须期待点什么。
5. 有什么在追他。一定有什么在追他。他在这座古楼里已经逃了好几个小时了,沿着楼梯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从一楼跑到天台,再从天台跑到一楼。整座古楼呈圆弧形,楼梯似盘山公路一样,盘旋着直达天台。古楼的中心是露天的,楼梯裸露在外,常年遭受风吹日晒,木屑野草般滋生着,漂浮在幽暗、浑浊的空气中。手撑在上面,咯吱一响,一大块木板“嘭”的一声掉下去,在古楼里久久回荡。树木把根扎在古楼的地基下,枝干和叶子与楼梯纠结缠绕,站在楼梯上,轻易就能折下一根树枝。茂密的枝叶将楼梯遮盖得密不透风,宛如在玉米地里穿行,玉米杆刀片般锋利的叶片,在脸颊上留下一条条血痕。由圆弧形的古楼圈出的一方天空中,一轮圆月闪着邪异的光,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下方这场追逐。
他逃得很快,手脚并用,动物般在楼梯和枝干间攀援,抓着长长的枝条在古楼的缝隙间荡来荡去。他不停回头,什么都没看到。但他确信有东西在追他。而且那东西速度越来越快,他的动作也必须更敏捷。夜晚还没过去一半,在那之前,他必须一直逃。楼顶的月亮,一直在那里徘徊。那是它的眼睛。古楼的每一层都有很宽阔的空间,走廊宽如跑道,分叉极多。他从楼梯间窜出,突然转一个方向,钻入一条幽暗的走廊。这里太宽太长了,必须尽快进入下一条走廊,或者转回楼梯上。往上,或往下,不要让它猜到。他趔趄了一下,立马被那东西拉近了距离。他的心脏仿佛要跳出口腔,但必须咽回去,再多转几个弯,就能将它彻底甩掉。
每一层空间里都有许多暗门,但那门里不知藏着什么东西。他逃了一夜,没有勇气进入任何一扇门。那门散发着和夜晚一样的诡异气息,边缘缠绕着黑色的枝条,一股恶臭从门缝里散发出来。他停下喘气,往那门上看了一眼,上面分明长着一双双眼睛,密密麻麻,不停眨着。他起了一身冷汗。
月亮突然摇摇晃晃地将身体摆到天空的正中间,挪了好几下,终于调整好。那邪光越发强烈起来。时间不多了,他想。他拽好衣服下摆,拍打几下领口,用手使劲抹了几下脸,轻轻推开了前面的门。门每往前打开一点,就发出一下“吱呀”的声音。那声音却不是抵达耳膜,而是化作刀片的模样,在他脸上不停割来割去。好好割吧,这回轮到你了。他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似是它在对他说话:快进去吧,这是第一扇门。记得这是对你的审判。
你有什么资格审判我?他正想着,却发现已经身在门里了。里面却什么都没有,黑黢黢的,空间很小,像一个密室。他走到房间的一角,蹲在地上,等待将要发生的事情。第一个任务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他很想说他并不知道),要记住规则。只要按照规则,一个个步骤来,一点都不难(真啰嗦)。杀人,然后分尸(果然是这些事,我躲不过的)。先从你的舍友开始(果然),想必你知道的(这是废话了)。要点,一定要记住要点(不用你说)。要一分为二,一定要整齐、对称。要点是对称,从头开始,左右对称,上下也要对称。手要稳住,不要抖(开玩笑)。要一点点去割,不要着急,不要让血流出来——他很烦躁,但那个声音一直不停。还好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具尸体。却不是他的舍友。已经被整齐地分成两半了。他正要申辩,突然想起来这是要他完成下面的步骤。他不知道要怎么下手。要点是对称,他思索着。像切割玻璃一样,将尸体切成两半。这样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能结束。没个完。
他在第二扇门里了。不知又要遇到什么。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心里感到一丝欣喜。是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像吃了糖,糖分随着血液流淌,到达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努力想记住这种感觉。突然姥姥出现在他面前,他再往四周一看,原来是到了姥姥家。这张床我曾睡过的,床单还是那样旧,上面有口水和饭渣子。却很宽大。姥姥,我好想你。他很想说出这句话,却说不出口。姥姥也误解了他的意思,一直在跟他介绍隔壁家的新房,说他们家的院墙很高,很大,家里还有新买的电视机。他很想哭,想跟姥姥说,不是这样的。姥姥却不听。他还发现姥姥已经很老了,下半边嘴唇像只钟摆悬在空中,嘴角流涎,拖出长长的一条。头发和眉毛只剩几根,像几条长长的黑虫,往皮肤里钻去。他看到姥姥拼命想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和那些须发、皱纹搏斗着,不时伸出双手去帮忙。小子,这算什么呢,你往下看。他低下头看向姥姥的腿,裤管鼓鼓的,像两条粗粗的桌子腿。他想,这有什么呢,不很正常吗?但很快,他发现姥姥的那两条裤管鼓得有点奇怪,他蹲下去,撩起裤管,那分明是两根细细、发亮的白骨。
他又回到那古楼,但已不是原来的房间。这回不是他推开的门,而是门在他面前自己打开。可真有意思。还有什么呢?他看到前面的角落里躺着一个人,被绑着,不动。那人他不认识,是个陌生的面孔。是不是死了?他想上去看看。别动,房间另一个角落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他望过去,那人摇晃着站起来,走到被绑着的人前面。他这才看清声音冰冷的那人,正是他自己。“他”踹了角落那人一脚,喂,醒醒,到时间了。那人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他想,有什么好稀奇的,这人真没见过世面。“他”不知从哪里拿来了木棍,狠狠朝角落那人砸了下去。发什么楞,赶紧交代。嗯,是我先动的手。我先摸的脸,然后脱掉她的衣服。“啪”,又是一木棍下去,他觉得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从头说,怎么见面的,在哪里,天气怎样。嗯,那是个晴天,天气很好,不时来一阵风,很凉快。是我约的她,她很高兴。我们先在图书馆见面,然后到湖边的长凳上坐了会。嗯,很好,很好。“他”咬着牙恨恨地说,眉毛拧到一起,嘴角流出血来。然后呢?然后我们就去了旁边的林子,那里很偏,你知道的。然后我们就做了那事。“啪”,那木棍似乎被“他”敲断了。说详细点,怎么做的,给我一点一点说清楚。他总算明白了,原来他们说的是那个他暗恋许久的女孩。我们到了林子里,我先摸她的脸,她一直躲,咯咯笑个不停。等一下。“他”又拿出一把小刀,搁在那人脸上。你继续说,说一句我割你一条肉,不过分吧。那人没说什么,似乎没有被吓到。我就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她。她还是笑。我就去掐她的脸。掐着掐着就变成摸。她后来不笑了,软在我的怀里,眼神挺奇怪的。我就知道机会来了。很好,真是太好了,真不错啊。“他”浑身颤抖着,血从眼睛、鼻子、耳朵里流出来,像气球一样膨胀着,笼罩住整个房间,一会儿又萎缩成一团肉,分不清五官和四肢。然后我把手慢慢下移,摸进衣服里。你知道,她稍微抗拒了一下,就又软了下来。我就继续摸,手感不错。你知道的。然后把衣服慢慢脱下来,然后是胸罩。“他”把那人的肉割下来,一条条整齐地摆在地上,低声重复着,很好,很好。继续,还有吗。他突然很同情被割肉的人,想说,你放过他吧,差不多就行了。但他说不出口,声音被锁在喉咙里。他感到很累,很想离开那个房间。我真是受够了,他想。这些事情总没个完。
他站在房间外面,望着那条幽深的走廊。里面非常暗,他几乎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知道那个东西不会放过他,而且它马上就要来了。因为他停下了,它马上就能抓住他。但那有什么关系呢?他疲倦极了,恨不得立刻睡上一觉,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它抓住他能做什么呢?一切可怕的事情他都不怕了。也许这件事本身就是最恐怖的。可是,连这他也不在乎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吓住一个没有感觉的人。
他这样想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移动着。他走得很慢,摇摇晃晃的,他感觉没有力量去支撑整个身体了。他感觉,他马上就要被肢解,身上的部件一块块掉在地上,他就会变成一坨看不清形状的肉团。再过不久就会化成一滩脓水。那个它始终没有追上来。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心里模糊存着一个信念,他要去打开这座古楼所有的门,看看里面都是什么。
他凭着仅存的意志,穿过那些长廊,一步一步走到那些门前,轻轻推开。在一扇门里,他看到一个婴儿在吃一个人的脑袋,血流得到处都是。那是一个被遗弃的矿洞,人的头颅堆成一座座小山,阳光从分散的孔洞里照进来,在空中留下几根细细的光圈。他看了好久,直到发现有液体不停地从洞顶滴落,几个极小的固体颗粒砸在头上,又掉在地面。他弯腰捡起来,仔细摩挲,才反应过来那是人的牙齿。在另一扇门里,他看到四个人背着行李,艰难地在丛林里跋涉。他们走了很久,翻过好几座大山,好几条河。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在一个容量不到五百毫升的瓶子里,那些大山、河流不过是瓶里装的泥土和水。那瓶子放在一个小孩杂乱的桌上,只是小孩的玩物。又一扇门里,他回到老家,和小伙伴们在山里奔跑、嬉闹。他们离开家很远,担心找不到回去的路。突然一只兔子出现在前面的山坡,他们拼命追,却怎么也追不到。等跑到坡顶,却看到那是他的父母,叫他回家吃饭。
6. 小冬,你在这干啥呢? 大周、一鸣啊,没干啥。坐坐。 道具都准备好了? 嗯,早准备好了。 你这个导演当的,什么都得你来。我们啥事没干,净给你添乱了。 没事,没事,主要还是靠你们。 你这个脾气,将来当了大导演可怎么办。 哈哈哈哈。 你最近还好吧?脸色这么差。一个选修课,也别太操心了。 还好。就是一直做噩梦。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那好。拍完电影去放松放松吧。我们四个好久没聚了。 好啊。 …… 钱浩没和你们一块? 谁知道?那个家伙,性格和你一样古怪,不知道跑哪去了。 …… 小冬。 嗯? 有事就说啊。都是朋友。 嗯,没事的。
话说你拍这个电影到底是啥意思啊?大家都知道你厉害,看书多,但这部拍的又是血,又是尸体的,怪瘆人的。最后还要来这种危楼拍摄,这楼早就不住人了吧。好多人说你有精神病什么的,又有人说,搞艺术的都这样,看起来牛皮哄哄,其实就是乱搞。他们乱说就算了,我们这么久朋友,你有没有病,我们还不知道?不过,你最近精神状态确实差。
嗯,我没事,就是缺休息。这个楼没事的,我去学校管理处问过了,就是老一点,虽然搁置好久,但实际质量没那么差。晚上情侣偷偷跑这来的也不少。 那就好。你这电影讲讲?
嗯。这个短片叫“梦”,实际就是拍的梦里的一些场景。梦里人的思维方式和现实是完全不同的,大部分靠潜意识。当然,潜意识是不受物理限制的,也没有生死的界限。当然,自然和人的界限也没那么明确。我主要就是想还原梦里的逻辑,用梦的逻辑来讲故事。然后,在梦进行的同时,现实和梦也会发生交叉、融合,这同是也是两种思维方式的碰撞。所有大部分时候,我都用的是现实中的逻辑,布景也尽量还原现实。因为梦大部分也是来源于现实。但在现实平稳进行的同时,突然插入梦的逻辑,造成某种折射。就像两个空间错位、交叉一样。之后,就再利用一些现实的意象,把这种虚幻感兜回来,以免短片完全脱离现实逻辑。
打住,打住。完全听不懂。能不能说得简单点。你两位大哥的脑子可没开过光。 简单点说,就是,把我之前做的梦拍成短片。 诶,这就懂了。不过还是不明白。你再讲讲。
嗯。我想拍这部短片的初衷,其实是我最近感觉自己和现实生活的联系好像越来越薄弱了,就是说我沉浸在虚拟世界里太多了。我有时觉得现实生活很没有意义,因为那些感觉,电影都能给我提供,那么现实生活还有什么存在价值呢?所以,拍这部片子,对我个人的意义也很重大。那就是策划一次现实对虚拟的反击。因为梦境是最接近艺术世界的,所以我让梦境和现实相互交汇、反应,而我则站在局外,观看其中发生的变化。也许,我会意识到艺术世界的虚无,或者真切地感受到现实的力量。
还是听不懂,哈哈。不管了,那你成功了吗?做到你想做的了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过我好像有一点头绪了。等拍完最后一个场景,应该就有答案了。 哦哦。对了,你那最后一个场景是啥意思?咋还割腕自杀呢? 嗯,那个,其实只是一种象征。表面看来像是谋杀现实,但实际是通过现实中的某个异常行为,通过激烈的画面,让人最大程度上感受到现实的真实。不安也是一种真实。 唉,你们这些搞艺术的,真是让人搞不懂。 嗯…… 不说这些了。其他人快来了吧,赶紧拍完,早点解放! 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马上拍完最后一个场景,就可以回去了。我大概说一下这个场景怎么拍。这个场景,大家和我分别处于大厅的两端,大家围坐在一起,尽量自然一点。聊天也好,做游戏也好,反正无视我这边的行为就行了。尤其是不要惊讶,因为对你们来说,我这边属于梦境。然后我这边,假装用这把刀割腕,假血我之前也准备好了。从我这边开始割,画面大概要定格一分钟,等血流多一点,然后就结束。其他注意事项我之前也说过了。开始吧。 疼痛是抵达现实最快、最有效的一种方式。孟小冬突然想到这一句话。他本以为之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手仍旧抖个不停。而反观对面,大家则自然得多。他远远望过去,总觉得大家都在笑。实际上他们姿势、表情各异,他知道是自己看错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在想什么呢?他一个一个数过去,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彼此也渐渐熟识了,原来好多眼生的人,现在都能叫上名字。他感觉有些内疚,他知道他这是在给他们添麻烦,没人想碰到这种事。尤其是几个舍友,他感觉有些对不起他们。但有些事情他必须弄明白。如果最后不是最坏的结果,那他一定能找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他开始了。实际上他想过停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后悔。但仔细想了想,停下的理由是那么少。他突然觉得,反而是那些让他停下的理由,正最大程度地推动他做下去。明明是自己在寻求答案,却像是和所有人做了约定,像是他不忍辜负大家的期待(明明没人期待)。开始了,就要做到底。是自证,也是他和这个世界做的一次交流。
但实际操作起来却过于顺利了,很出乎他的意料。其实是他的失误。他由于紧张,把刀柄握得太紧,刀尖不知不觉已经嵌进肉里。他原本只是想模拟一下,却发现刀刃过于锋利了,直接在手腕上划开一个口子。血流出来,一滴一滴,漫到周围的皮肤上,滴在地上;然后变成一缕一缕,像极细的小溪。但血液的流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甚至边流边凝固,过了十几秒,也只浸红了地上不到半个手掌的地方。想象中的痛感也没有出现,从诸多感觉中,他只分离出了精神上的恐惧、刀刃的冰冷和伤口处的麻痒。他下意识地将刀更深地扎进皮肤,往下划动。痛感依旧不够强烈,但血液明显流动得快了。他原以为这是很迅速的过程,他会很快失去知觉,瘫倒在地上,地上留着一大摊血。但实际上,他一直很清醒,坐得笔直,血液像小蛇一样在地上爬行,执拗地往四处分散。到大概半分钟的时候,他还忍不住看了看对面的人。他们和说好的一样,平静、自然地交谈,有几个正对着他,也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慢慢地,他感到有些头晕,觉得有些冷。伤口处隐约传来痛感,宛若针扎一样。但更多的是刀刃的冰冷,和血液在手腕流动时的麻痒。
剩下的半分钟是那样漫长,他甚至觉到了一丝无聊。他想了很多,还想到这样肯定死不了,可是直到现在,他什么都没有明白,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执着追寻的那些感觉,并没有随着这样的行为回归,他也没有找到所谓的答案。甚至,他这段时间做的所有事情都开始变得荒谬,他肯定一直是大家口中的笑话。连他都要忍不住笑自己了。但为什么不甘心呢?无论活成什么样,都无法得到真正的满足和安宁。有些人活着就是要弄明白这些。这是可以选择的吗?
意识开始渐渐模糊,他感觉越来越冷了。很想被什么人抱着,或者躺在火炉边。是一分钟到了吗?他隐约看到好多人跑到他的身边,似乎还听到尖锐的叫喊,但那些声音像在梦里一样,渐渐离他而去,只能看到跃动的画面。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也被堵住了,他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他想说抱歉,想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可惜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搞明白。他徒劳地挪动舌头,想把嘴巴张开,但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在离他而去。他的手、胳膊、腿、脚、口、鼻、耳朵、舌头、胃、肺、肝、肾,都离他而去了。他只剩下残存的意识。而这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他甚至感觉不到呼吸,平时很少在意的那种微弱的节奏,突然就不见了。没有给他打个招呼,就那么消失了。好难受。他很想说。太难受了。他想喝水,想吃点东西。他想到食物散发出的味道,想到它们在味蕾上的跳跃,还想到各种愉悦的感觉。突然,他像是被人抬进了轿子里,一荡一荡的。一会儿被人抬上去,一会儿又掉下来。每天就像在不停地上山、下山。是啊,死去也是像这样的吗?不停地上山、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