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濒死体验
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它,但我的濒死体验并不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那是我四五岁的时候,我和父母、一个同事叔叔一起去水上乐园,叔叔带我去玩一个类似冲浪的项目,人坐在游泳圈上进入硕大的透明管道,顺着水流一滑到底,非常刺激。管道里的水非常汹涌,一个大浪将游泳圈高高抛起,我没握紧扶手,就这样摔进了水里。水很深,底部的瓷砖看起来遥不可及,不会游泳的我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淹死了。奇怪的是,我并不是在以第一视角经历这件事,而是像一个第三者一样悬浮在半空,第三者的我与水中的我之间有类似shining的精神连结:我能清晰地看到水面与空气的分界线、我的有黄色裙摆胸前画着黄色鸭子的紫色泳衣,我冷淡地盯着在水中越沉越深的自己,四肢奋力挣扎,就像一个肥大痛苦的婴儿(Smells like teen spirit封面上那种)。我试着大声呼救,却只能吐出连成一串的硕大气泡,水如粘稠的胶质一般让我动弹不得,我在渐渐稀薄的意识中只能断断续续地看到水面下不知是谁的腿在划动。但我当时竟然没有任何恐惧,想的只是:“估计要死了啊,不太想,但可能也没办法了”。那个瞬间的我不可能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似乎过了很久,就在我觉得我连气泡都快吐不出来的时候,那个叔叔像拎起一只小狗一样把我从水里一把抓起;第三者的我消失了,我终于能呼吸了,可我却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是的,我甚至没有和那个叔叔说谢谢,事实上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在混沌中僵直着,被推上了游泳圈回到岸边。
爸妈问我好玩吗,我点点头。从那一刻起,我总怀疑某一个世界里我已经死在又宽又深的水道中;或许,我的龟裂从那一刻就开始了,有时我在做一件事,可以是任何事,或者在写字或者在走路,会突然感觉自己的一部分被从当下的自我中抽离出来,我的一部分浮在半空,扛上了摄像机开始拍摄自己,像一个女人观看自己的裸体画像一般观看自己的一举一动。无数次,带着一点儿dejavu,就像在重演那天的情景一样。更奇妙的是,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就开始怕水,但我一直害怕一些工具,比如汽车、自行车,一些时刻可能背叛你的工具,你无法百分之百如你所愿地操作它们,却又必须信任它们、把自己的生命托付在它们身上。我总是很胆怯。
这段奇妙的体验常被我选择性地忘记,偶尔却又如浮标一样跃起。很多很多年过去了,它变成我在心中豢养的一只小野兽,它早已不再啮咬我,我也从不觉得它可怕,只觉得神秘而好奇。《古事记》中,伊邪那岐命从黄泉逃离后要在阿波岐原洗去一身污秽,我总感觉没有经过濯洗的我,一定还保留着黄泉的什么残余。如果我弄清了这种残余是什么,是不是我就会解开缠绕自己的许多谜团,是不是很多难题就会得出答案?它是不是预支了我的一些生命,我的好运是不是它给我的补偿?生和死是紧挨彼此又极其相似的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