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手册》评小丑

托德·菲利普斯（Todd Phillips）拍完三部《宿醉》以后，大众对他的期待值基本为零。前一阵他接受美媒采访时说：“我的目的，不是想把华金·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引入漫画世界，而是要把漫画带进华金·菲尼克斯的世界。” 这话里有话啊。多年来，DC与漫威在好莱坞一向很飞扬跋扈，像寄生虫一样蚕食着好莱坞。

终于，《小丑》的出现，催生了一次小小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尽管没人知道这对今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十五年来，一直是一种艺术依附于另一种艺术，或者说是电影依附于漫画。而《小丑》，即没有视觉特效，也没有超级英雄，可以说是一次令人欣喜若狂的意外，甚至可以算是一次复仇。

其实影片整体是在回溯小丑的过去，因此，《小丑》之后，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这样美学（尽管没有完全摆脱华纳，或者诺兰式的严肃）与戏剧性兼顾的、脱胎于《蝙蝠侠》的小丑了。

作者 Stéphane Delorme

手册主编

编辑： suzie

编辑 蘇打味

据透露，拍摄期间导演和演员每晚都会呆在一起，共同商讨、修改剧本。工业制度下的导演，能够完全信任一位演员（注意不是明星），一起合作，甚至共同致力于拍摄任务，这样的模式简直就是在标准化工业体制里唱反调。当然这也得益于他们敢于选择 ——十年前就在伪纪录片《我仍然在此》（I'm Still Here，2010）里，与卡西·阿弗莱克（Casey Affleck）一起，捏造了自己的死亡的—— 一个外来者。这位演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神圣车行》（Holy Motors，2012）里的德尼·拉旺（Denis Lavant）。

小丑不也是另一个“狂人梅德”（Monsieur Merde）吗？不也是自带“招麻烦”体质吗？时代漩涡、社会暴力、甚至连街头混混也不放过他，最后，只能在绝望中声嘶力竭。当一个人一无所有时，他会怎样？在自称“小丑”（Joker）之前，菲尼克斯扮演的是亚瑟·弗莱克（Arthur Fleck），一个特级倒霉蛋，从影片第一分钟开始就倒霉透顶了，他的眼里始终含着泪水。到这个地步了，更加令他窒息的是，他母亲却让他“每时每刻”都要保持微笑（这是相信了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和埃德加·卡巴纳斯（Edgar Cabanas）对《快乐至上》（Happycratie）这一术语的注解了吧），只是他没有“一刻钟”是真正的在微笑。这是雨果式的悲惨，他在笑，他一直在笑。其实小丑的内里，潜藏着一个梅菲斯托（Méphisto），一个永远在否定的灵魂。

众所周知，华金·菲尼克斯演技精湛，甚至可以说是出神入化。影片中小丑的微笑，可分为不同的类别，至少都能分三种。停在脸上的笑，刺耳且幼稚，像高音：当听一个嘲笑矮子的笑话时被迫发出的笑，或者当他听单口相声时的笑；来自胸腔的笑：更低沉、焦虑，是带有存在主义式的笑；无法控制的神经紧张时的笑：是抽动的、被压抑的，像卡在喉咙的，嘶哑的笑。影片中，演员的笑，不止一种，而且从来没有重复的笑，每一幕都值得我们去发现，去区分他的笑到底是什么样的笑。

影片整体都依赖于小丑这个角色以及表演，总是有一股孩童般的稚气。比如，小酒馆里，镜头向前移，此时的他正在听单口相声，他的笑声总是比周围观众的笑声滞后，明明没有听懂笑话，却非要假装出一副被惊喜到的表情，然后边记笔记，边俯身于桌放声大笑，当然他的笑声依旧是滞后的。他的脸颊异常瘦削，灯光下更显凹陷，瘦弱的身体引人怜惜。

在某些时候，他又有些滑稽，在一段独白中，他面对着“父亲”，想要“父亲”的一个拥抱，为此竟然说了一句：“能抱我一下吗，爸爸！”（Maybe a hug, DAD！），即挑衅又稚气。此外，小丑的形象建构体现在演员每一处短暂的表演细节里。他接到一通电话，被邀请参加录制偶像（由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脱口秀。得知消息后，躁动的手不停触碰着身体各个地方，以便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这动作是无意识的，但观众看得出来，这是他常有的动作，就好像是在确认他是否还活在现实里。这迷人的表演，总是游走在悲与喜、惧与怜、丑与美、夸张与克制之间。

华金·菲尼克斯举手投足之间都优雅至极。我们总是喜欢身体上有点缺陷的演员，比如塞尔日·达内 （Serge Daney，法国影评人）提到的“约翰·韦恩的骨盆”，他走路时，一直脚总是向着里面，导致身姿总是左右摇晃。而华金·菲尼克斯的肩膀微弯，肩胛骨向内，像一条被折断的鱼鳍。这让他看起来既笨拙又感人，尤其是在詹姆士·格雷（James Gray）的镜头下，同时，这样的身体构造，对他的肢体以及舞蹈动作的影响，往往都是不可测的。

当他在《两个情人》（Two Lovers, 2007）里起舞时，不是环境让动作升华（跳进大海赢佳人欢心），而是得益于他独特的身体构造。华金·菲尼克斯饰演的小丑，不仅是个脸上爱挂着笑的人，还是个会跳舞的人。小丑在影片中观看的两段黑白电影，一个是卓别林，一个是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小丑与舞者，这两者之间转化就是通过舞蹈。

在地铁站枪杀三个雅皮士之后，回到家里，举起骨节分明的双手，开始跳起舞来，此时的镜头为仰视镜头；众人在为他欢呼时，他不知所措，只得隐隐重复之前的舞蹈动作；在电视台，他准备出场前，站到幕布后边，以精准完美的角度转圈；尤其当，加里·格利特（Gray Glitter）的歌曲Hey Song响起，他在台阶上的舞蹈，简直就是新一代迈克尔·杰克逊，自我陶醉在舞蹈中无法自拔，谁知，令人觉得好笑的是，几秒后，他像偷食果酱被当场抓包的孩子一样，被两个警察追赶，舞蹈也因此被打断。

小丑配得上华金·菲尼克斯的表演吗？问题不是这么问的。应该说是华金·菲尼克斯撑起了整部电影。想在一部电影中塑造一个撑起全场的人物，并不单单是演员表演的问题，还有导演、技术人员的功劳，这些都体现在一处处细节之中：道具陈设（他离开办公室的那一声喇叭），慢镜头（体现演员的精湛表演），化妆（绿色的头发和脸上的妆容），服装（红色外套内搭橙黄色背心），所有的这一切都在向观众传递观影的快感和精确感。再加上无可挑剔的配乐：来自配乐家Hildur Guonadottir的大提琴乐，以及奶油乐队（Cream）的迷幻乐曲《White Room》，这首歌的歌名一语双关，既能指涉避难所的白色墙壁，又能表现小丑在人群中的孤独。最后的蜕化引人啧啧赞叹，大家几乎已经辨认不出那其实是华金·菲尼克斯了。所有的一切都汇聚到小丑这一人物形象上了。（剧透）最后落点选在华金·菲尼克斯而不是小丑身上，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诚然，我们对《小丑》的要求不能严格，威尼斯金狮奖的光环加身后，引起了不少误会。复古风格太过浓厚，从影片开始华纳的logo,到不停对斯科塞斯的引用致敬。不过，这部影片为了模糊时代印记，融合了两个时代的风格，70年代和30年代。但也有些印记十分明显，比如歌曲Send in the clown。

除此之外，电影借用了民众抗议的点，或者说，剧作上是合理的。从一开始广播里播放的城市暴力事件与爆发式增长的失业率不无关系。这里远远不是与《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1976）里，罗宾·伍德（Robin Wood）当年说的，模模糊糊的感觉，或者孤独暴力与正义人士两者共存的迷人的70年代。《小丑》从一开始，涉及的问题就是关于集体的，是关于集体里的那一颗老鼠屎的。韦恩（Wayne），市长候选人，未来的蝙蝠侠的父亲，把穷人比作小丑，他必须为此道歉。抗议行动像粉尘一样在城市四散蔓延，人们抗议更多是因为这挑衅味十足的比较，而小丑在地铁上枪杀了三个雅皮士最多只是导火索。抗议行动中，因市长将穷人比作小丑，抗议人士们便带上“小丑”的面具，在街道游行示威。

影片中抗议的这一片段，带着漫画式的夸张，（希望渺茫的标语“杀死有钱人”Kill the rich）。最后，这一处理堪称典范，杀死布鲁斯·韦恩（Bruce Wayne）父母的不是小丑，是个不知姓名来历的路人。《小丑》所讲的，其实是在抗议行动四处爆发的年代，愈演愈烈，以至于能创造这样一个大众接受的公众形象。而电影本身，来自于工业体系之下，也招致许多争论。《小丑》跟几年前的《爱乐之城》（La La Land, 2016）相似，让好莱坞这具涂脂抹粉的尸体，突然诈尸了。这也证明了，若是好莱坞愿意，它还是能拍点真正的电影（cine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