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数学老师
八月末我在出差,RJ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两个老同学的照片,我得知他们一道吃了饭,“欢迎来吃饭”,他对我说。他是我的高中数学老师,近年,有时候我会对他说一点烦恼,他已经成了会倾听和建言的一个我信任的长辈,但我有时觉得他说的不是我要说的,我也没想明白缘故,所以尽量少说,自然也没有真的去找他吃饭。
我最近一次见到RJ是去年暑假,我上午去报社,到门口正和同事说着话,撞见熟悉的身影,“老师!”我的语气是不无激动的,脸上则笑开了花,原来老师来带辅导班,那个瞬间过去,我心中很诧异,我的反应完全在意识察觉到之前,十多年前积累的正面情绪能量竟然随时可以被激活,把我带回当年那番愉悦的感觉。
RJ教我们高二数学,此前的暑假,年轻的高一数学老师因疲劳驾驶而车祸去世,他来到我们班的时候,教室里多少有一点悲戚和怀疑的情绪。然而,上完一节课,我的同学就跑来跟我说:“我都快忘记某某某了,这个老师上得很好的。”说来残酷,却也说明了老师的魅力。
事到如今,我也很难想清楚、说明白RJ到底如何厉害。空气是一点点被焐热的。也许是因为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姓阮,名字后面的括号里写着三个同音字加上省略号,表明对名字经常被写错这件小事不以为意的态度;也许是他很有底气地说自己年年都带高三;也许是他的秃顶和浓郁的马鞍山口音带来的诙谐效果;也许是他用双手比划几何平面的形状,“像蝴蝶,疙瘩(方言,意为对不对)?”;也许是他教学设计循序渐进,激发思维的乐趣,又在细节上交代得周到,满是经验之谈;也许是他在说到某个解题方法不好时候,嘟囔一句“苦到家了”;也许是他招牌式地眯起眼睛笑嘻嘻,腼腆地用书本遮住下半张脸,脖子稍微扭一点……
反正,很快,RJ的一举一动、只言片语都会在班级里引起剧烈反响。比如,他下课时候故意跟同学说:“鞋带散了,上(第三声)当了~”;我在车库推车准备出去,他从我身后握着我的车座往上一提,不及我回头就笑哈哈走过去;同学说:“学数学的老得快”,“但他死得慢。”他很快应答道;有一次测验之后,他穿着枣红色的灯芯绒西装走进来,默不作声写了一行字:“阮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们的本子上时常会有他的评语,“很棒”、“弄清楚”,留下遒劲有力而不乏个性的字体……不夸张地说,这些泛着狡黠的可爱的小事,每每都会引发嫉妒、兴奋乃至于甜蜜等等的感觉,这就是一个人人格的力量。
我们和老师之间的心理距离就是因为许多不经意的点滴而贴近,达到空前的相互信任。于是他开始在教学中经常插入一些题外话,用他的话叫做“岔出去”,我们也渐渐习以为常。他教我们如何玩计算器的隐形功能,教导我们应当超越书本,主动学习思考;他告诉我们复习各个学科的窍门;他甚至提醒我们哪些老师水平高、值得信任,顺嘴吐槽某些制度;在私下里,他曾经说,因为我们班级女生太多,让男生感觉被压制,他体察着学生的心理感受。
那些话语中不乏格言警句,正是我们那个年龄的学生易于接受的。有一回,他说,什么是一个人的能耐,就是我考上了清华,主动选择不去,一时间同学不住应和和欢呼。那段时间,我每天带MP3上学,把老师说的话录下来,回家整理完放在QQ空间里,总有同学会翻看温习。他让我们这些虚弱而自私的高中生愿意付出一点真诚的爱心,即便他教的数学难到许多人跟不上。选举“心目中的好老师”,所有同学举起了手,RJ却满不在乎地说,他每年都是。
有一节课,老师又“岔开去”,从数学谈到了哲学,虽然仅仅是提到那个字眼。其实我们早就感受得到,老师绝不是仅仅会照本宣科应试,他真正沉浸在数学世界里,有时一早上进学校一边打着手势想问题,他也关注着这个世界和社会,从世俗——家务事一肩挑——到形而上。那时,我隐约感觉哲学是高蹈而深奥的学问,几年以后,我学了一点哲学,关注到智识与道德之间的联系,我也看到更多学识与品德齐高的师长,理性与感性的平衡对应着道德上的高尚和圆满,一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小宇宙,老师是不是也是这样的人?他的名字和为人都有点像竹林七贤,但他在充满了束缚的应试教育体系与师生权力关系中获得了自由,自由在于个人的进退,在于学习思考,也在于话语权。我想,当时老师可能就代表了我心目中理想的存在方式的人格载体,他温厚亲切,又高高在上,我却从未真正理解他。
高二分班前的最后一课是让人难忘的几十分钟。他说了许多临别的寄语,也在我们的料想之中。他提醒我们如何去面对高三,鼓励说直到高考交卷之前,努力永远不迟,要珍惜父母的爱。他也输出自己的价值观,他说这是个“谎言是盛行的,欺骗是在蔓延”的社会,有些人是“愚蠢的可怜,可怜的愚蠢”,希望我们永远保持着纯真和内心的信仰。他说,你们长大了要有志改变一点什么,要我说,能入党,当然入党,你们现在才多点大,以后你们要长这么大,两条手臂大大张开比划着,黑板上留下关键词的粉笔字。
事到如今,想到那些话语的感染,我会感到有点惶惑,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道理。尤其大学以后,我听讲了无数名师的课堂,不乏雄辩滔滔,文采章华,而RJ悠悠倾吐的那些音节,并不那么强势的抑扬顿挫,却仍然朴素而富有力量,击打在心上。那是老师对于我们和社会的真切期待。
RJ还提到,他不推荐我们高三找他做家教(但他同意了包括我在内许多同学这个要求),后来我才明白这是为什么。高三第一次月考的考卷是他出的,难度非常大,即便是做过也可能做不出来,而我素来熟悉老师的思路,做起来得心应手,结果我的成绩是班级平均分的两倍,得到直推生名额,率先两只脚进了大学。我因为单纯的对于老师的信靠而获得了莫大的利益,实在在我的料想之外,而平心而论,这场重要的考试是不公平的。我也变得前所未有地相信自己可以学好数学,逻辑在脑海里连结贯通,但我不觉得这意味着我真正进入数学思维。
我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得到老师的青睐,不太敢跟老师多说话,自主招生的推荐信也没有央他帮我写,仅仅是借口问题目时不时去找他,似乎是作为愁苦迷茫时期的一种安慰。而他也总是态度善意地接纳着我们,有时候一看到有学生过来,就把菜包子往一边一放。而我们只是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从来没有想过学习他的言传身教,思考如何获得别人的信任,如何去爱他人。
上大学以后,我也见过他几次。看到他关心学生学习习惯,让她感动到流泪;听他说某个学生长得像我们的同学,之后又因为怕让她难为情,死活都没有说出是谁。
有一件小事让我猜测他对社会看法的部分来源。他说起,有人在收发室冒领他人的聘用书,据为己有,走马上任,他罕见地流露愤慨的情绪,“他不管,拿了就是他的”。
有一回,他跟我说,你们班级有一些人可以改变世界,但是他们缺乏理想主义教育。然而,我并不同意他的看法,理想主义是与生俱来的,它并非是被塑造的,而是被发现的。
回国后进报社工作,我因为想采访他,前去拜访了两回,我似乎放下了他怎么看我的那些忧虑。他已转去同区另一所重点高中教书。看着他一身花衬衫搭配西装走下楼梯,头发更少了些,我恍惚感觉他走下了昔日被我们亲手捧起的神坛。
他领我去一间休息室,说了不少话。我们似乎开始亲历这个他曾经声称需要改变的社会,他却早已闭口不提所谓理想,而表现得更像是一位长辈。说起自己女儿的工作,期望我们都有个稳妥的饭碗,“国家永远不会倒闭”。说到现在的学生,他说九五后、零零后和我们当年截然不同了,他再也不会在作业上留下评语,也再也不会说那些可能掏心窝子的话,“会提醒,但不会逼”,他感到他们再也不那么在乎老师了。他倒也淡然处之,认为时代风气如何是各有利弊的。我想到,我们当年,确实真的在乎过。
我找他采访的主题是“外地人来上海打拼融入”,我的采访技巧够呛,到了第二回在饭桌上,他才断断续续回忆了一些。在故乡马鞍山时,他曾在任教班级里推行教学实验,每天不布置作业,通过大密度测试来考察教学效果,我问为什么想这么做,“因为年轻,我想自己是排在前几位的”。他和那时的学生打成一片,一起玩得很好,“跟你们没有”。后来,他和妻子趁休息背着包来上海,去离火车站近的高中试讲,耐心和原学校周旋,等待许可调出档案,慢慢让全家安顿下来,夫妻双双成为在上海滩响当当的名师。他说在老家住教师宿舍,教职工之间都是熟识,谁都没有存钱买房的概念,在上海则完全不是这样。我本预设这是一个历经坎坷、奋斗成功的故事,听下来却淡然而平常,RJ觉得,到大城市打拼不一定更优越,可能也就对女儿受教育有好处。
这么多年以后,我并没有认为,当年那样信任和崇拜老师,是因为年轻轻信,他的阅历和看法仍然闪着智慧,他却从不自以为是如此。或许当年的许多细节属于驭人之术,但我总觉得他的立场站得更高一点点。最终因为他不想露脸,这个稿件没有做成。
我犹记得,高二分班拍集体合影, RJ没有出现,大家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代替了“茄子”,那几十张脸因为年轻而释放了一种无惧的肆意,笑容当中镌刻了一点关于一位老师的念想。如果他出现了,那反倒不是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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